第一百八十二章 一箭三雕,鎮族神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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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義這話才一出口,老桂端著的茶盞在半空中微微一頓。
旋即,那張褶子堆迭的老臉,便漾開一抹心照不宣的笑。
“此事若是旁人開口,哪怕是有些根腳的社神,怕是也難辦得緊。”
他將茶盞放下,慢條斯理地續道:“可自薑兄口中說出,那就另當別論了。”
說到這兒,他像是忽地想起什麽,身子微微前傾,聲音也壓低了幾分,多了點殷勤意味:
“若是薑兄不便親自出麵,嫌這迎來送往太俗氣,老朽倒能替兄台走這一遭。遞個話,跑個腿,小事一樁,小事一樁……”
話雖說得輕描淡寫,心底卻早打了算盤。
薑家這般興師動眾,要把水神挪走,豈會真是為天行道?
八成是想把自家人安到這方新騰出的位子上。
這種事,自不好由薑義親自出麵。
老桂心底一清二楚,倒也樂得把這份人情攬過來。
何況,鷹愁澗那方地界,於尋常山野社神而言,本就是苦差。
明著是福德正神,暗裏卻要看三太子臉色行事。
香火功德撈不著半分,還得提心吊膽,生怕哪日那小爺心情不好,把自家這點微末道行一並折進去,連陰德也賠了。
可若是換成薑家人來坐鎮,那局麵就大不同了。
那三太子縱然桀驁,終歸要給自家親眷留三分薄麵。
原本人人避之不及的禍事,轉眼便成了穩當舒坦的美差。
想到這裏,老桂也不由在心底暗讚一聲。
這位薑兄,手眼著實不凡。
如此一來,三太子身邊有了個“自己人”,行事自然多了幾分鬆快。
那倒黴水神也能脫離惡水,調去別處安安穩穩過日子,算是脫了一層皮的功德。
至於薑家,則不聲不響,在這山林之間落下一顆機緣。
一箭三雕,滴水不漏。
老桂麵上那幾分了然與熱絡,薑義自是瞧得明明白白,心底卻隻泛起一絲苦笑。
自家與那位西海三太子,可還沒到這等親厚。
說到底,也不過是看在敖玉的麵子上,彼此留幾分體麵,短時裏相敬如賓罷了。
要想讓那條桀驁的真龍安安分分,不再出來攪風弄浪,終歸得先將他那肚子填飽。
偏偏鷹愁澗一隅的物產,哪怕竭澤而漁,也未必養得住這尊爺。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卻是不必與外人細說。
念及此,薑義隻是端著茶盞,神色溫溫淡淡,似未覺老桂的殷切,隨口一笑:
“此事原也不急。往後若是桂兄尋著個機會,順水推舟,提點一二,也便足夠了。”
話落得輕描淡寫,仿佛真隻是一樁不甚要緊的閑事。
杯中茶已見了底,此間事也便到此為止。
薑義不再逗留,將那空盞輕輕擱回石桌,起身一揖,作別而去。
老桂也沒多勸,隻是笑嗬嗬送至院外,看著那青衫身影幾個起落,便隱進了山林霧氣。
這一遭回程,倒算風平浪靜。
沒有攔路的妖邪,也沒遇上心懷叵測的山神。
山水依舊,腳程不慢。
七八日一晃而過,兩界村那熟悉的輪廓,便已遠遠映入眼底。
此次離家大半月,村裏並無什麽大變。
老槐樹還是老模樣,隻是枝頭的新葉,又稠密了幾分。
村中景象,也仍是那份熱鬧。
演武場上,少年們拳腳劈風,吆喝聲隔著老遠傳來;
新墾的荒地裏,漢子們赤著脊背,肩頭被扁擔磨得油光發亮;
田壟間的婦人,偶爾直起身來,袖口一抹汗水,還不忘衝遠處晚歸的頑童嚷上一聲。
熱火朝天,帶著翻土後的那股腥甜泥香。
薑義回到家中,與妻兒敘了平安,幾句家常話便暖了心口。
旋即又喚來薑欽、薑錦兄妹二人,說要考校近來的修行。
兄妹倆也不怯場,各自取了長棍,一揖身,便在院中空地對打起來。
一青一灰兩道身影,兔起鶻落,進退有度。
棍風拂處,院中落葉旋起渦流;
掌力吞吐,空氣裏竟泛出細細漣漪。
薑義負手立在廊下,神色淡淡,看不出甚麽,眼底卻隱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院中兩道身影翻飛起落,氣息吞吐間已見圓融通透,倒讓他心頭頗為熨帖。
這兩個孩子,本就天資極高,如今才十六出頭,修為卻已摸到了精滿氣足、心靜意定的門檻。
更叫他稱意的,還是在神魂上的苗頭。
要知當年他們那位姑姑薑曦,天分也算拔尖。
卻也得等到十八九歲,受了西海大太子敖摩昂一場春風夜雨的機緣,方才勉強觀想出了神魂,現出寶樹之象。
眼下這對小家夥,不過十六,神魂雛形便已隱隱可見。
初時聽說,薑義心中還疑。
細問之下,才信了幾分。
薑欽觀想出的,是一尊執弓的護法金剛,威武之餘,眉宇間自有少年銳氣。
薑錦觀想出的,卻是一位持環的采藥童女,身姿輕盈,神情裏帶著幾分悲憫靈動。
這兩道神魂之象,竟與靈素祠中供奉的泥胎塑像,分毫不差。
若說巧合,倒也未免太巧。
後來閑暇時問過小兒薑亮,這才明白了幾分。
功德香火,本就是滋養神魂的無上靈藥。
二人的塑像日夜立在祠裏,受村人香火供奉。
那一縷縷看不見的願力,便如細水長流,潤澤在他們神魂裏頭。
好處極大,省卻數年苦熬,神魂之盛遠超同儕。
弊端卻也在此。
香火願力,難免帶上幾分“民意”。
神魂塑形之時,自然而然會向著信眾心中的模樣靠攏,而非任由本心馳騁。
隻不過於薑義而言,這卻算不得什麽缺憾。
畢竟自幼問誌,一個要做護疆衛民的武夫,一個願作懸壺濟世的良醫。
如今金剛與童女之象,正合他們年少時的心念。
如此一來,倒也不必說甚麽遺憾了,隻剩下滿當當的好處。
打完收工,薑義隨口誇了幾句,又凝神端詳片刻,終究還是把薑欽單獨留了下來。
待得那丫頭蹦蹦跳跳回屋去,他這才將目光,落回到孫兒臉上。
那眉眼間,竟與自家小兒有七分相似。
院子靜悄悄的,隻餘幾聲蟬鳴,在午後曬得發慵的日頭裏,叫得懶洋洋。
薑義不繞彎子,隻平平問了一句:
“欽兒,你如今……可有甚麽誌向?將來想做什麽營生?”
薑欽臉上那點因得誇讚而起的得意,還未來得及散去,就被這突兀的問題怔在當場。
他撓了撓頭,有些茫然地望著阿爺。
自小,家裏人說的,不過是待他筋骨拳腳練紮實了,就送去洛陽與爹娘團聚。
他心底原本想著,學二哥一般,入軍伍闖蕩,搏個前程。
可後來,爹爹出了變故,娘親又遠赴老君山修行,說是替人治病,一去許久。
這一來一回,許多事就耽擱下了。
他便一直留在村裏,平日練功之外,也隻幫著大伯、小姑打理古今幫的些許事務。
日子雖說忙碌,也算充實,卻真沒騰出工夫去想過甚麽“將來”。
薑義看著他這副模樣,倒也不覺意外。
隻是伸手,輕輕拍了拍那已十分結實的肩膀,語氣裏帶了幾分沉重:
“古今幫,如今看著頗有些氣象。但終究隻是你大伯年輕時興起,建來耍樂的玩意兒。”
“少年時,在裏頭與人一處練拳修行,倒也使得。”
他略一頓,目光深了幾分:
“可對你而言,卻稱不上什麽正經前途。”
薑欽聽著,隻覺心頭愈發茫然。
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似懂非懂。
薑義見狀,也不揭破,隻循循善誘道:
“你且看你姑姑與姑丈。護持一方,濟世安民,所行所為,不光為自家修行,日後更有功德道行相隨。此,方是正道前途。”
薑欽年紀尚輕,未能全明白其中深意。
可他自小信重阿爺,又敬仰那修為高深的姑姑、姑丈,自然曉得此言分量。
忙不迭點頭,旋即又帶著幾分急切問道:
“阿爺,那……要如何才能尋到這般真前途?”
薑義緩緩點頭,眼底浮起幾分見璞玉終將成器的欣慰。
“機會總會有的。”他說。
“眼下雖早,卻須勤勉修行,先打好根柢。莫等機緣臨頭,卻無自家手段接得住。”
少年聽得鄭重,點頭如搗,臉上尚帶幾分稚氣,卻已有幾分不容搖撼的堅色。
薑義這才展顏,笑意回到眉眼間。先前的鄭重也隨著這一笑散去幾分。
他話鋒一轉,似隨口問道:
“這幾日,可有依你爹的話去做?”
自打兄妹倆觀想出神魂,初步踏進神魂明旺的門檻後,便已能在祠堂中瞧見自家爹爹的影子。
薑義此番出門,家中大事小情自有婆娘照料,管著這兩個娃兒修行的,自然就落到小兒薑亮頭上。
薑欽老老實實點頭,隨即像是想起什麽般,補了一句:
“爹這幾日好似有事,每天都在祠堂裏念叨,問阿爺你回村沒有。”
薑義聞言,麵上笑意倏然收斂。
他擺了擺手,示意孫兒自去修行,自己則不再多話,轉身徑直往半山腳下的薑家祠堂去了。
祠堂裏光線幽暗,彌漫著陳年木料與香火交雜的氣息。
薑義熟門熟路,取了兩炷清香,點燃插入爐中。
青煙嫋嫋,搖曳不定,尚未升上梁頭,他那小兒薑亮的身影,已在香案前緩緩凝實。
先是一聲恭恭敬敬的:“爹。”
旋即帶著幾分放鬆的語氣,續道:
“你可算回來了。”
薑義也不兜圈子,開門見山道:
“聽欽兒說,你尋我尋得急?”
薑亮點頭,直奔正題:
“是銳兒那邊,近些時日深入羌地,有了些新發現。”
話音未落,他那半虛半實的神魂輕輕一晃,掌心已多出一尊巴掌大小的漆黑木雕。
“這是銳兒在幾個中小部族裏尋到的。”他續道,“當地羌人說,這是他們奉為守護神的鎮族神鷹。”
“鎮族神鷹?”
薑義接過細看。
那木雕刻的是一頭禽鳥,豐神俊逸,羽翼修長,倒也有幾分威儀。
隻是……不論從哪個角度瞧,都透著一股子似曾相識的古怪。
怎麽看,怎麽都像極了自家院裏走出去的那隻大黑雞。
薑亮低聲道:“爹爹再細看,那雙爪子。”
薑義目光從鳥首挪下。
隻一瞥,臉上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便立時凝住。
那一雙爪子,竟盡數由細小漆黑的斷骨拚迭而成,層層續接,不下十餘節,詭異森然。
往事如煙,卻清晰得很。
當年大黑離村前,他親手折斷過它一隻雞爪,又為它續上燒當部少主身上的一小截邪骨。
那,是大黑崛起的起點,也是後來能助薑亮立下抵禦羌族大功的關竅。
可眼下這木雕上……
不光餘下的爪骨全換成了邪骨,竟還硬生生在骨節上續接了數段,看著猙獰詭譎,叫人心底發寒。
薑亮那半虛半實的麵龐上,神色淡淡,語氣裏卻透著一絲澀意,夾了幾分自責:
“是我當年的疏忽。征戰時隻顧著立功,斬敵之後,卻未留心那些羌人首領體內的邪骨……”
“如今想來,竟都讓大黑偷偷藏了去。”
“後來脫離了薑家,自覺沒了束縛,便將那些邪骨一截截接在身上。誰知真在那羌地裏,被它鬧出了這般不小的名頭。”
薑義麵上那點輕鬆,早已散得一幹二淨,神色愈發凝重。
當年隻是一截邪骨,便已陰邪莫測。
如今竟續上這許多……
若隻是強橫幾分,倒也罷了。
隻怕心誌難免受染,養出一頭隻知殺戮的怪物,那便棘手了。
他沉吟良久,才開口問:
“此事,可曾與銳兒說明,讓他莫要輕易招惹那所謂的‘鎮族神鷹’?”
薑亮歎了口氣,連帶那虛影都暗淡幾分。
“說過。可那孩子一心隻想著完成朝廷的差事,又仗著手裏有鈞兒新煉的棍子,說是能破邪,還是想要試上一試。”
薑義這才想起,薑銳臨行前,確是從薑鈞手中取走一根新鑄的銅箍棍,寶貝得緊。
念及此,他心頭那根緊弦,稍稍鬆了些。
他瞧著小兒那副憂心的模樣,淡聲寬慰:
“大黑既能在羌地混成鎮族神獸,想來還存著幾分理智。它與我薑家終究有份情分在。此事……未必全是禍。”
薑亮聽罷,隻隨之一歎,不再多言。
將那木雕收回壺天,這才轉問正事:
“爹爹此行,可還順遂?”
薑義點了點頭,便將一路前後經過、心中籌算,不緊不慢細細道來。
末了,目光沉了幾分,言辭鄭重:
“若能成,我打算將欽兒送去鷹愁澗。不說再立一座生祠,單是在那護著來往客商,渡人過河,也是一樁不小的功德。細水長流,將來未必在你小妹與妹夫之下。”
“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