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肚中有喜,太平初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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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龍翻身後的兩界村,並未如人所想那般愁雲慘淡。
    那股子驚魂未定的慌氣,被叮叮當當的敲打聲砸了個稀碎。
    日頭一出,家家戶戶的院裏院外,便都騰起了人氣。
    不是炊煙,而是鋸木的木屑、夯土的灰塵,混著漢子們身上蒸騰的汗氣。
    這時候,哭天搶地最沒用。
    屋子塌了,總得一根根再立起來。
    牆歪了,也得一擔擔把泥和上。
    日子,還得往下過。
    轉眼又是一年。
    開春時補上的屋瓦,淋了夏雨,經了秋霜,又見冬雪,顏色早與老牆一般無二。
    村道上震出的裂紋,也被來來往往的腳板和牛車碾得平整。
    這一年裏,地龍又翻了兩次身。
    一次在夏末夜裏,動靜不大,像遠處打了個悶雷。
    睡得沉的人家,隻在夢裏翻了個身,次日聽人說起,也隻“哦”了一聲。
    另一次在入冬時節,離得近,晃得也凶。
    那滋味,就像整個村子被擱在一麵破鑼上,叫人狠狠敲了七八下。
    擱在往年,這一陣亂響,少說也得塌十幾間屋。
    可如今,除了瓦片掉得多了些,牆上添了幾道細紋外,竟無一處倒塌。
    隻有張屠戶家新砌的豬圈塌了半邊,那頭兩百斤的肥豬驚得哼哼唧唧,一路拱出院外,在村裏溜達了半宿,倒添了樁笑話。
    災禍這東西,見得多了,人心裏的弦,便也跟著結實了幾分。
    這一日,天光正好,不冷不熱。
    柳秀蓮與薑錦婆孫兩個,一大早便鑽進了屋側那片靈氣最盛的藥田。
    此地年年受靈脈潤養,草木都長得精神。
    尋常當歸川芎,到了這地裏,也都藥氣濃幾分。
    忙活了一上午,挎著滿滿兩大籃子,婆孫倆臉上帶著汗,也帶著笑,徑直往祠堂去了。
    籃裏當歸、川芎、艾葉、黃芩……碼得整整齊齊,根莖上還沾著新翻的泥氣。
    祠堂中,香霧輕嫋,幾件早備下的衣裳被褥迭得方方正正。
    柳秀蓮把籃子往供桌下一放,揚聲便喚:
    “亮兒,出來搭把手!這回送糧食時,一並把這些帶去,稍給銳兒兩口子。”
    話音才落,香煙一動,薑亮的身影便在堂前顯了出來。
    他瞧見那一堆東西,神色先是一暖,又有幾分無奈:
    “娘,銳兒那邊如今不缺吃穿,您這……”
    “外頭的是外頭的,家裏的是家裏的,怎能一樣?”
    柳秀蓮眼一瞪,把他的話堵回去,“你隻管送去,叫那小子記著,家裏還有人惦記他就成。”
    正說著,薑義自外頭踱了進來。
    他目光在那籃藥材上略略一掠,便收了回來。
    都是些溫補固元、安胎養神的藥。
    心裏明鏡似的,麵上卻不動聲色,隻在嘴角掛了絲若有若無的笑。
    這一年多,薑銳在涼羌邊境,倒也真忙。
    地龍初翻,官府的手還沒伸到,他的人馬糧草先到了。
    搭棚施粥,救傷治病,收攏流民,撫安人心。
    “天水薑將軍”這名頭,在涼羌一帶,如今已有幾分響亮。
    隻是,聲名這東西,畢竟虛的。
    離那香火凝神、立廟受祀的境地,還差著不知多少火候。
    這等事,急不得,也由不得。
    倒是趙綺綺那邊,先傳來了好消息。
    肚中有喜,又要添人丁了。
    柳秀蓮絮絮叨叨,把能想到的都叮囑了一遍,直說得嘴幹舌燥,這才意猶未盡地歇了口氣。
    一回頭,瞧見自家男人不知何時已立在身後,正負著手,神色淡淡。
    她心裏便明白了。
    於是拍了拍衣角上的草屑,拉過一旁的薑錦,笑道:
    “走罷,錦兒,讓他們爺倆說些男人的事。”
    說著,便領著孫女出了祠堂,順手還把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帶上。
    門一合,堂中光線便暗了幾分,香火氣與舊木味子一並氤氳起來,像是連呼吸都帶著陳年的味。
    薑義並不理會身後的兒子,隻自顧踱到供桌前。
    伸手取過塊半舊的抹布,慢條斯理地擦拭那塊落了些灰的牌位。
    幸得上天庇佑,這祠堂建了這麽多年,也隻供著這一塊。
    “外頭,”他頭也不抬,語氣平平,“如今是個什麽光景?”
    薑亮垂著眼,低聲道:
    “朝廷那邊,還是老樣子。國庫裏跑老鼠,入不敷出。對賑災的事,索性裝作沒瞧見。”
    他聲音不急不緩,不帶怒氣,也無感慨,隻像是在述一樁風幹了多年的舊事。
    “如今各州府,都是暗流湧動。像銳兒那樣開倉放糧的,大大小小,倒也不少。”
    薑義手上動作微頓,灰屑落在供桌一角。
    他沒回頭,隻輕聲道:
    “說下去。”
    “……隻是,下場,卻各不相同。”
    薑亮的聲音更低了,像是怕驚擾了什麽神靈,也像是那話本就不宜被人聽得太清。
    薑義的眉頭,終於皺了皺。
    他停下手裏的抹布,緩緩抬起頭。
    那目光不沉不凝,卻叫薑亮心底生出一股涼意。
    薑亮不敢再遲疑,低聲續道:
    “汝南袁氏、潁川荀氏那幾家高門,拿出些糧食,轉頭便得了朝中的褒獎。想來‘捐納’不少,如今聖上親筆的‘樂善好施’匾額,怕是已在送往家祠的路上了。”
    話至此處,他微微頓了頓,語氣一轉,沉了幾分:
    “可也有不長眼的。譬如雲州府有個富商,世代行商,家底豐厚,見流民可憐,便散了半副家財去賑濟。結果……”
    他輕歎一聲,聲音低低的,似怕驚擾了香火。
    “前幾日,被當地郡守安了個‘勾結亂黨、意圖不軌’的罪名。人頭,掛在城門上。那半副家財,想來已是充公入庫。”
    祠堂裏一時靜得隻剩焚香輕裂的細響。
    薑亮抬眼,嘴角牽了牽,又接著道:
    “還有個叫‘聚義堂’的江湖幫派,也學著咱們施粥贈藥,收攏了不少災民。上月,被路過的一支官軍圍了個嚴實。罪名,是‘聚眾謀亂’。”
    “滿堂三百餘口,一個沒留。”
    他頓了頓,聲音更輕,“如今那支官軍的將領,已因‘平叛有功’,官升一級。”
    薑義聽完,隻靜靜立著,神色雖沉,卻不見分毫意外。
    這戲碼,他早見過。
    幾年前大旱時,便演過一回。
    這世道。
    行善救民,也是要看門第的。
    薑亮瞧著父親的神色,心下便有了數,話頭也穩了幾分。
    “此次銳兒在涼羌施粥賑災,收攏人心,自然瞞不過那些盯著的眼。”
    他說到這裏,語氣漸漸篤定起來,像是在自我寬慰,又像是在給父親交底:
    “好在有他那嶽父趙老校尉在前鎮守,再加上孩兒早年在軍中結交的幾位舊友,如今也都在要緊的位置上。倒不擔心有人翻雲覆雨,把銳兒拿去充了功勞。”
    話說到此,他卻笑了笑,那笑意苦得發澀:
    “隻是那朝中門路,一點沒去打點。該‘捐納’的銀子,也是一文未出。”
    “所以,這封賞恩賜的事……怕是又要同先前一樣,想也別想了。”
    薑義聞言,隻輕輕應了一聲。
    對他而言,那些賜爵封賞的玩意兒,早已輕得像一縷灰。
    他轉身出了祠堂,立在簷下。
    天光正被木簷一線線地切碎,落在他衣袖上,半明半暗。
    過了片刻,他才又問:
    “銳兒那邊,心態如何?”
    那語氣平淡,卻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關切。
    當今這朝廷的功名利祿,於他早是鏡花水月。
    他更在意的,是那個被風霜打磨過的孫兒,那顆心,如今是亮著,還是灰的。
    薑亮也跟了出來,立在他身後半步。
    香霧尚未散盡,二人影子被映得虛虛實實。
    他沉默了片刻,那份猶豫如水麵微波,細微,卻落在薑義眼裏。
    “說實話。”薑義沒回頭,隻淡淡開口。
    “……是。”薑亮低聲應道,嗓音微啞。
    “銳兒表麵上,還是一如往常,事事親為,臉上看不出什麽。”
    他頓了頓,輕輕歎了口氣。
    “可孩兒……畢竟是他爹。”
    “看得出來,他心裏啊,已有些心灰意冷了。”
    祠堂外的風,細得幾乎聽不見,卷起幾片枯葉,在青磚地上緩緩打著旋。
    薑義負手而立,神色平靜,隻聽,不語。
    他並不意外。
    當年鎮撫羌地的功勞,被人輕描淡寫地抹去;
    到如今耗費家財,救一方黎庶,卻換得朝廷的冷眼、世家的盤算,和一群想拿他的人頭換升遷的豺狼。
    這世道,一盆冷水接著一盆。
    便是一腔鐵血,被這般澆下來,心頭那團火,也終究隻剩幾縷青煙。
    若說心中不灰,那才叫怪事。
    孫兒的心境,他不再多問。
    有些坎,旁人替不得,隻能自己邁。
    他沉默片刻,忽又淡淡道:
    “先前讓你打聽的,那些趁著地龍翻身而動的非世俗勢力,可有頭緒了?”
    話音輕得很,落在香霧深處,像風拂舊幔。
    薑亮聞言,神色一肅,那半透明的身形似也凝了幾分。
    他心知,這才是今日談話的正題。
    “有。”
    他略一沉吟,緩緩道:
    “說到底,也與世俗差不多。”
    這話聽來老成,帶著幾分世事冷味。
    “有些妖邪,比如那‘白蓮教’,在災最重的幾州設壇布法,聚眾信徒,也的確有幾分真手段。”
    “隻是動靜太大,沒蹦躂幾日,便被當地社神與道門正統聯手剿了。
    “領頭的幾個妖人,腦袋如今還在城隍廟簷下風幹。”
    薑義靜靜聽著,眼皮也未曾動一下。
    果然,薑亮話鋒一轉,道:
    “也有些趁亂而起的門派,行得極低調。”
    “他們的人,也出來賑災救民。或設醫棚,贈些草藥;或派弟子,幫著修補屋舍。
    “不立旗號,不喊口號,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這般安安分分,隻做事,不惹事的,上頭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都懶得理。”
    薑亮說到這,語氣裏多了幾分揣度:
    “孩兒想來,這些門派,多半有根有底。出自正統也罷,背後有人也罷,總歸曉得規矩。”
    “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碰。既賺了名聲,得了人心,又不至於惹出殺身禍。”
    祠堂內香煙嫋嫋,薑義負手立在光影交錯處,神色如舊。
    片刻後,他忽地開口:
    “你方才說的這些勢力裏,可有一支,喚作‘太平道’的?”
    那三個字,他說得極輕,心中卻沉得很。
    薑亮垂下眼,睫影在香煙中輕晃。
    似是在心海中那張龐大密織的情報網裏,細細翻檢。
    好一會兒,他才道:
    “太平道……爹這一提,倒有幾分印象。”
    他略一皺眉,才想起了什麽似的補充道:
    “前些時日,冀州那邊遞來的消息裏,提過這一支。”
    “說是有夥打著‘太平’旗號的道人,手底下確有些真本事。在冀州一帶,行事頗有聲色。”
    他頓了頓,語氣放緩:
    “這夥人行事極穩,也懂規矩。隻在冀州賑災收徒,從不越界。”
    “當地社神與道門,應是早有打點,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
    他又沉思片刻,方接著道:
    “具體底細,孩兒尚不甚明。隻是……”
    話到此處,語氣微微一轉,帶了幾分世故的冷味:
    “能在這亂世裏,安安穩穩立腳,十有八九,也是有些跟腳來頭的。”
    薑義立在原地,目光微微有些飄。
    這情形,與他記憶中那段舊事,似是又有幾分出入。
    冀州、太平道、賑災,皆像舊夢重演,卻又少了幾筆熟悉的血色。
    他心中暗暗權衡,卻一時也看不透。
    這等牽連天地氣數的變局,向來最忌妄斷。
    一步走偏,便是萬劫不複。
    良久,他才斂了思緒。
    神魂間陰陽二氣一轉,亂流歸於平靜。
    “外頭的事,你多留意些。”他輕聲道,聲音溫而不緩。
    “尤其冀州那支太平道,不論他們有何動靜,盡早來報。”
    話止於此。
    無解釋,無推測,隻是輕輕一聲吩咐。
    薑亮自是點頭應下。
    他從未質疑過父親決斷,也不需多問。
    這世上太多事,問多了,反不如信得幹淨。
    他走到供桌前,衣袖一拂。
    藥材、衣被,盡數化作光影,被收入壺天。
    香煙繚繞,薑義負手而立,神色依舊。
    而薑亮的身影,已在香霧中漸淡。
    嫋嫋似煙,輕輕一散。
    與那滿堂的木香、紙灰,一同歸於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