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是米飯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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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宋,巴丹島,馬裏韋山倭軍地下司令部。
潮濕、粘膩、帶著濃重黴爛和排泄物惡臭的空氣,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身處這巨大山體工事深處的人胸口。
昏黃的煤油燈光在石壁上投下搖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將一張張蠟黃、深陷、布滿汙垢的臉映照得如同地獄爬出的餓殍。
這裏是倭國陸軍第十四方麵軍司令部的心髒,曾經象征著征服與力量的樞紐。
如今,卻更像是一座巨大且絕望的墳墓。
司令官本間雅晴大將,這位曾經意氣風發、指揮“巴丹死亡行軍”的征服者,此刻正像一尊被蛀空的木雕,僵坐在他那張巨大的、布滿劃痕的柚木辦公桌後。
桌上,一盞孤零零的油燈是他唯一的光源,照亮了他麵前那份字跡潦草、邊緣被潮氣浸潤得卷曲的兵力報告。
報告上的數字觸目驚心。
滿編時擁有近七萬精銳的第十四方麵軍,如今可統計的作戰人員已經不足一萬五千。
重武器損失殆盡,火炮炮彈存量不足十基數。
藥品?幾近於無。奎寧早已絕跡,瘧疾和登革熱如同跗骨之蛆,每日都在吞噬著士兵的生命。
最令人絕望的數字在最後一行,存糧,僅供全軍,包括非戰鬥人員食用三天。
“三天!”
本間的目光死死釘在“存糧三天”那幾個字上,手指無意識地摳挖著桌麵早已幹涸的漆皮。
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本間不得不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壓下胃裏因長久饑餓而泛起的灼痛酸水。
空氣裏的惡臭讓本間幾欲作嘔。
“司令官閣下!”
一個嘶啞、帶著哭腔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參謀長武藤章中將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他甚至忘記了最基本的禮儀,蠟黃的臉上寫滿了驚恐和絕望。
軍服鬆鬆垮垮地掛在瘦骨嶙峋的身上,曾經銳利的眼睛如今深陷在眼窩裏,渾濁不堪。
“又…又發生了!第三步兵聯隊…整支小隊!二十三人!”
“昨夜...昨夜攜帶武器集體向…向抵抗軍方向逃亡!”
“被前沿警戒哨發現…雙方發生了交火…逃兵…逃兵全部玉碎…”
武藤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變成了痛苦的嗚咽。
“八嘎!”
本間猛地睜開眼睛,渾濁的眼球裏瞬間爆發出駭人的血絲和一種困獸般的狂怒。
抓起桌上裏麵隻有渾濁雨水的搪瓷水杯,狠狠砸在了石壁上!
“哐當!”
刺耳的聲音在空曠的司令部裏回蕩,水漬濺了一地。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暴怒嚇得一哆嗦,連角落裏的通訊兵都停下了徒勞敲擊無線電鍵的手指。
“懦夫!帝國的恥辱!武士道的叛徒!”
本間霍然站起身,身體卻因虛弱和憤怒而劇烈搖晃,雙手撐住桌麵才勉強穩住身形,對著武藤章咆哮,唾沫星子噴了參謀長一臉。
“武藤君!傳我命令!立刻!將帶頭逃亡者的直屬長官!就地槍決!以儆效尤!”
“還有!所有參與逃亡士兵的屍體!曝屍三日!讓所有人都看看!背叛天黃的下場!”
本間的咆哮聲在石壁間嗡嗡回響,帶著一種歇斯底裏的瘋狂,試圖用極致的恐怖來壓製那無處不在的絕望和瓦解的意誌。
然而,回應本間的,隻有司令部裏更加死寂的沉默和士兵們眼中那麻木的、幾乎看不到生氣的恐懼。
武藤章深深地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聲音幹澀。
“司令官閣下…帶頭的是…是第三聯隊的吉田中佐…”
“他…他已經在交火中自盡了…士兵們…士兵們是餓瘋了…”
“他們…他們是看到抵抗軍的士兵在陣前…吃白米飯團才…”
“白米飯團…”
本間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氣,狂怒的火焰瞬間熄滅,隻剩下冰冷的灰燼。
頹然跌坐回椅子上,雙手捂住臉,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
白米飯團…那是多麽遙遠而奢侈的記憶!
在這座潮濕的地獄裏,士兵們每天賴以活命的,是摻雜著木屑、樹皮、甚至泥土的“代用糧”。
是偶爾能找到的、瘦骨嶙峋的蜥蜴或老鼠,是煮得稀爛、散發著怪異氣味的不知名野菜湯。
饑餓!無孔不入的饑餓!它比抵抗軍的槍炮更加可怕!
饑餓摧毀了士兵的體力,腐蝕了武士的意誌,還扭曲了人性!
饑餓讓曾經悍不畏死的“黃軍”,變成了為了一口食物就能拋棄一切尊嚴、甚至背叛大黃的…行屍走肉!
“本土…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嗎?”
本間的聲音從指縫間透出,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最後一絲渺茫的希冀。
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角落裏那個負責無線電的通訊兵小林少尉。
小林的身體猛地一顫,臉色比死人還要蒼白。
他幾乎是爬著過來,匍匐在本間麵前,額頭重重磕在冰冷潮濕的石地上,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
“司令官閣下!屬下…屬下罪該萬死!”
“所有頻率…所有波長…隻有一片死寂的雜音!”
“連…連一絲微弱的信號都沒有!就像…就像本土…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
“屬下日夜監聽,不敢有絲毫懈怠!可是…可是…”
小林再也說不下去了,隻是絕望地重複磕著頭,額頭上很快滲出血跡。
“消失…”
本間喃喃自語,眼神徹底渙散了。
最後的希望,如同風中殘燭,徹底熄滅了。
沒有增援,沒有補給,沒有來自大本營的任何指示。
他們被徹底拋棄在了這座腐爛的熱帶島嶼上,像一群被遺忘的孤魂野鬼。
司令部裏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油燈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輕響,以及遠處坑道深處傳來的、傷兵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垂死者的囈語。
那呻吟和囈語,如同地獄的挽歌,縈繞在每個人的耳邊。
巴丹半島東海岸,倭軍殘部控製的狹長灘頭陣地,代號“絕望角”。
海風帶著鹹腥和濃重的腐爛氣息,吹拂著這片曾經風景如畫、如今卻如同地獄前哨的海灘。
渾濁的海水不斷衝刷著灘塗,留下各種令人作嘔的垃圾,鏽蝕的罐頭盒、破碎的帆布、腐爛的魚屍。
以及…被海水泡得腫脹發白的人體殘骸。
戰壕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形狀,更像是一道道被雨水衝刷和士兵挖掘掏空的爛泥溝壑。
汙濁的泥水裏,漂浮著排泄物和綠色的苔蘚。
鬼子士兵們蜷縮在積水的散兵坑裏,或是靠在勉強支撐的沙袋掩體後,目光呆滯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或是同樣灰蒙蒙的大海。
他們身上的軍服早已破爛不堪,沾滿了汙泥和暗褐色的血漬,緊緊貼在因極度營養不良而嶙峋凸出的骨架上。
蠟黃的臉頰深陷,嘴唇幹裂起皮,眼神空洞麻木,看不到一絲屬於活人的生氣。
許多人身上裸露的皮膚布滿潰爛的膿瘡,蒼蠅嗡嗡地圍著飛舞,可他們卻連驅趕的力氣都沒有了。
“飯…飯…團...”
一個蜷縮在泥水裏的年輕鬼子田中一郎,懷裏緊緊抱著他那支早已沒了子彈、鏽跡斑斑的三八式步槍。
眼神渙散地盯著前方泥濘的地麵,嘴裏無意識地重複著這個字眼。
他的臉頰深深凹陷,顴骨高聳,眼窩如同兩個黑洞。
旁邊的老兵山本十六,靠在一段腐爛的木樁上,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嚨裏發出幹澀的摩擦聲。
舔了舔幹裂出血的嘴唇,山本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風箱。
“田中…別…別想了…省點力氣…省點力氣才能…才能等到補給船…”
“補給船?”
不遠處,一個瘦得如同骷髏、軍銜是中尉的軍官伊藤發出一聲淒厲且絕望的慘笑。
他猛地抓起一把散發著惡臭的爛泥,狠狠砸向渾濁的海麵。
“山本!你還在做夢嗎?!看看這海!看看這天!哪裏有什麽船?!”
“本土早就把我們忘了!大本營那些混蛋!他們自己應該都完蛋了!”
“我們…我們就是被扔在這裏等死的垃圾!”
伊藤的咆哮像一把鈍刀,割在每一個士兵的心上。
絕望如同瘟疫般在戰壕裏蔓延。
幾個股鬼子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瘦弱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可是…可是…”
田中似乎被伊藤的咆哮驚醒了一絲神智,茫然地抬起頭,空洞的眼神望向西麵,那是內陸叢林的方向,抵抗軍控製區的邊緣。
“我…我昨天…昨天夜裏…好像…好像聽到…有人喊…投降…有飯吃…”
田中的聲音微弱,充滿了不確定和巨大的恐懼。
“閉嘴!田中!”
山本猛地低吼一聲,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驚恐和嚴厲,他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卻因虛弱又跌坐回去,劇烈地咳嗽起來。
“那是…那是抵抗軍的詭計!是…是動搖軍心的!”
“投降…投降是叛國!是武士的恥辱!會被槍斃…曝屍…”
山本重複著司令部下達的恐怖命令,但聲音卻越來越弱,連他自己都感到了虛弱無力。
武士的尊嚴?在極致的饑餓和看不到盡頭的絕望麵前,那層薄薄的麵紗早已千瘡百孔。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氣味,順著海風飄了過來。
是食物的味道!
是烤紅薯?還是…米飯的清香?
這氣味如同擁有魔力,瞬間穿透了濃重的腐爛和惡臭,鑽進了每一個士兵的鼻腔,直衝他們被饑餓折磨得近乎麻木的大腦!
“啊!是米飯的味道!”
田中一郎猛地吸了吸鼻子,原本空洞的眼睛裏瞬間爆發出一種近乎癲狂的綠光,他掙紮著想要爬起來,手指死死摳進泥地裏。
“是吃的!是吃的!我聞到了!”
“真的!我也聞到了!”
另一個士兵也像回光返照般坐直了身體,貪婪地嗅著空氣。
“在哪?在哪?!”
絕望的戰壕瞬間騷動起來。
鬼子們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鬣狗,紛紛掙紮著站起身,伸長脖子。
貪婪地嗅著空氣,渾濁的眼睛裏閃爍著餓狼般的綠光,在灰暗的灘頭四處搜尋。
那微弱的氣味,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點燃了他們對生存最原始、最瘋狂的渴望。
山本也聞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米飯香氣,讓他的胃部劇烈痙攣,口水不受控製地分泌。
死死咬著牙,山本試圖用殘存的理智和武士的訓誡壓製住那洶湧而出的本能。
他看向西麵,抵抗軍陣地的方向。那米飯的氣味,就是從那裏飄過來的!
山本看到,在抵抗軍陣地的前沿,隱約有幾個穿著雜色衣服的抵抗軍士兵,正圍著一小堆篝火。
火上似乎架著什麽…鐵鍋的輪廓!他們還故意地,用什麽東西扇著風,讓那勾魂攝魄的米飯香氣,更清晰地飄向這邊!
“八嘎呀路!”
山本終於明白了,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悲鳴,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絕望。
這是陽謀!赤果果的、針對他們這群瀕死餓鬼的、最惡毒也最有效的攻心之計!
抵抗軍甚至不屑於進攻,他們隻需要在安全距離外,煮點食物,扇扇風,就能讓整條防線上的帝國勇士,精神徹底崩潰!
“別上當!那是陷阱!是魔鬼的誘惑!”
山本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著,試圖阻止。
然而,晚了。
“我要吃的!我要飯團,我受不了了!”
田中一郎第一個崩潰了。
丟下那支象征武士身份的步槍,如同一條脫水的魚,田中手腳並用地爬出戰壕的泥水。
朝著那米飯香氣飄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衝去!
在他眼中隻有食物,什麽軍令,什麽大黃,什麽武士道,在生存的本能麵前,統統化為齏粉!
“等等我!”
“帶上我!”
如同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十幾個、幾十個鬼子,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紛紛丟下武器。
哭喊著,嚎叫著,連滾帶爬地衝出掩體,慢慢匯成一股絕望的人流。
朝著抵抗軍的方向狂奔而去!他們瘦弱的身體爆發出最後一點潛能,隻為那渺茫的、一口食物的希望!
“回來!混蛋!回來!”
山本徒勞地嘶喊著,聲音被淹沒在逃亡士兵的哭嚎和海風的嗚咽中。
他眼睜睜看著那些曾經的同袍,像撲火的飛蛾,衝向抵抗軍的陣地。
可迎接他們的,不是食物。
而是——
“噠噠噠噠噠!!”!
一陣密集而冷酷的機槍掃射聲,驟然響起!來自抵抗軍陣地精心布置的火力點!
狂奔的身影如同被割倒的麥子,瞬間倒下了一大片!
田中瘦小的身體猛地一顫,胸前爆開幾朵刺目的血花,他撲倒在泥濘中,手指還徒勞地向前伸著,似乎想抓住那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的飯團香氣。
其他鬼子驚恐地尖叫著,有的被打倒,有的嚇得癱軟在地,有的則更加瘋狂地向前爬去…
機槍聲停了。
抵抗軍的陣地上傳來清晰的、用生硬倭語喊話的喇叭聲。
“投降不殺!放下武器!過來有飯吃!”
“頑抗到底!死路一條!”
投降?不殺?飯團?
短短六個字,卻如同重磅炸彈,混合著硝煙和食物的香氣,狠狠地砸在殘存鬼子的心頭。
山本呆呆地看著灘塗上那些倒斃或掙紮的身影,聽著抵抗軍那如同魔咒般的喊話。
他緩緩地、緩緩地滑坐回泥水裏,背靠著冰冷的爛木樁,渾濁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汙泥,無聲地流淌下來。
山本的懷裏,還緊緊抱著他那支同樣冰冷的步槍。
武士的刀,在饑餓和絕望麵前,早已鏽蝕崩斷。
帝國的太陽,在山本心中,正無可挽回地沉入冰冷黑暗的太平洋底。
馬裏韋山,司令部。
一個渾身泥濘、丟盔卸甲的少尉,連滾帶爬地衝進了本間雅晴的指揮室,帶著哭腔嘶喊。
“司令官閣下!完了!‘絕望角’…‘絕望角’陣地…崩潰了!”
“大批士兵…向抵抗軍投降!吉野大隊長試圖阻止…被…被亂兵打死了!”
“陣地…陣地失守了!”
“噗——!”
本間雅晴猛地噴出一口暗紅色的鮮血,星星點點濺在麵前那份寫著“存糧三天”的報告上,如同絕望的梅花。
眼前一黑,本間身體軟軟地從椅子上滑落下去,重重地摔在冰冷潮濕的石地上。
“司令官閣下!”
“軍醫!快叫軍醫!”
司令部內瞬間亂作一團。
武藤章撲上去扶住本間,觸手一片冰涼。
看著本間那瞬間灰敗下去、如同死人般的臉色,聽著山下隱隱傳來的、越來越清晰的槍炮聲抵抗軍開始趁勢進攻了)。
武藤的心中,最後一點支撐也轟然倒塌。
帝國的呂宋軍團,這座曾經不可一世的戰爭機器,終於從內部徹底爛透、崩解,無可挽回地滑向了毀滅的深淵。
腐爛的武士道,最終隻餘下滿地的泥濘、血腥和絕望的哀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