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的月河在夜色中沉睡，潮濕的水汽裹挾著紫藤花的甜膩，從半開的窗欞漫進顧有為的老宅。客廳裏的座鍾滴答作響，銅製鍾擺規律地搖晃，在牆上投下細碎的陰影。顧有為陷在那張褪色的布藝沙發裏，指間的香煙明明滅滅，猩紅的火星在黑暗中劃出蜿蜒的軌跡，嫋嫋青煙升騰而起，氤氳了他的視線。
    月光透過紗簾，在地板上切割出清冷的幾何圖形。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客廳裏的每一處角落：牆角的綠蘿早已枯黃蜷曲，藤蔓無力地垂落；茶幾上還留著幾道深淺不一的杯印，那是多年來無數杯茶漬的沉澱；沙發扶手上的磨損痕跡，見證了無數個日夜的倚靠。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廚房。玻璃推拉門上的油漬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水槽邊的洗潔精瓶歪斜著，仿佛隨時會傾倒。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曾經，這裏充滿了人間煙火氣。每天傍晚，他匆匆結束一天的工作，係上圍裙在廚房忙碌。油鍋爆香的瞬間，油煙與飯菜的香氣交織在一起。那時的顧靖還是個青澀的少年，放學歸來便一頭紮進房間，台燈的暖光透過門縫灑在走廊上，偶爾能聽見筆尖在紙上沙沙書寫的聲音。妻子則慵懶地窩在沙發裏，一邊追劇，一邊絮絮叨叨地抱怨單位的瑣事。她的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落，從科長的決策失誤，到同事間的勾心鬥角，無一不成為她吐槽的對象。而他，總是一邊利落地清洗著碗碟，一邊時不時地應和兩聲，嘴角掛著無奈又寵溺的微笑。
    如今，時光的齒輪轉過了無數圈。曾經那個在機關大院裏鬱鬱不得誌、蹉跎了十年的正科級幹部，如今已高居省政府副省長兼公安廳廳長的要職。他摩挲著左手無名指上那圈淡淡的戒痕，那是常年佩戴婚戒留下的印記，盡管戒指早已摘下，痕跡卻難以磨滅。身份的轉變如此迅猛，恍若一場荒誕的夢境。他時常在深夜驚醒，望著天花板上的陰影，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
    前天中午，他與秘書張萱一同回到月河老宅。劉布今大案的後續偵破過程艱難曲折，兩個多月來，他帶領專案組日夜奮戰，神經始終緊繃如弦。難得迎來一個周末，妻子打來電話，叮囑他取回祖傳的首飾，那套承載著家族百年曆史的珍貴物件，將作為下個月顧靖婚禮上送給兒媳官凡舒的見麵禮。
    彼時陽光正盛，張萱年輕氣盛，自告奮勇要下廚為省長做頓飯。廚房裏很快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伴隨著張萱慌亂的腳步聲和時不時的驚呼聲。顧有為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小姑娘手忙腳亂的模樣：她紮著高高的馬尾，發絲間沾著麵粉；圍裙歪歪扭扭地係在身上，番茄醬濺在了雪白的襯衫上。油鍋突然迸濺起油花，她嚇得跳開，差點打翻旁邊的鹽罐，案板上切得大小不一的食材散落一地，整個廚房一片狼藉，仿佛經曆了一場小型風暴。
    “毛手毛腳的，以後誰敢娶你啊張萱。”顧有為笑著調侃，語氣裏滿是長輩對晚輩的縱容。
    張萱吐了吐舌頭，俏皮地反駁：“省長，那就是您說的不對了，追我的人可多著呢！”說著還朝他扮了個鬼臉，眉眼彎彎，透著青春的朝氣。
    最終，還是顧有為挽起袖子，熟練地起鍋燒油。蛋液滑入鍋中，發出滋啦的聲響，金黃的蛋花迅速成型。他手法嫻熟地翻炒著，蔥花的清香與雞蛋的醇香融合在一起，不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粒粒分明的蛋炒飯便出鍋了。張萱捧著碗，吃得津津有味，不住地誇讚：“省長，您這手藝不去開飯店真是可惜了！”
    此刻，歡聲笑語仿佛還在耳邊回蕩，可環顧四周，隻有無盡的寂靜。月光漸漸西斜，煙頭在煙灰缸裏堆積成小山，顧有為長歎一聲，起身走向書房。祖傳的首飾盒安靜地躺在書櫃頂層，雕花的檀木盒泛著溫潤的光澤。他輕輕打開，裏麵的金釵、玉鐲在月光下閃爍著柔和的光芒，映照著他滄桑的臉龐。
    陽光斜斜穿過老宅的雕花窗欞，在原木色餐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顧有為戴著金絲眼鏡，指尖輕輕摩挲著泛黃的工作日誌。紙張邊緣早已卷起毛邊，密密麻麻的字跡記錄著早年在基層工作的瑣碎日常——王嬸家的狗又丟了，李叔老年癡呆又迷路了，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曾占據了他大量的工作時間。
    張萱捧著青花瓷碗，蹲在藤編矮凳上扒拉著蛋炒飯，馬尾辮隨著咀嚼的動作輕輕晃動。"對的..."她含著滿嘴飯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是三年前a大漢語言文學本科畢業，走人才引進進的省發改委辦公室。"說話間，一粒金黃的飯粒沾在了她的臉頰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顧有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鋼筆尖在"李叔尋回"的記錄旁頓了頓："然後上班第十天，你們處長讓你給我送文件，結果你放文件的時候，把我的茶全倒在了文件夾裏？"他摘下眼鏡，用柔軟的絨布輕輕擦拭鏡片，鏡片後的目光帶著幾分揶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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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萱的耳朵瞬間紅透，差點被飯粒嗆到。她手忙腳亂地放下碗，抽出紙巾擦了擦嘴："那時候我快嚇死了！茶水全滲進文件裏，我腿都軟了，感覺職業生涯還沒開始就要結束了。"想起往事，她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睫毛不住地顫動。
    "那天正巧我心情不錯，"顧有為合上日誌，金屬搭扣發出清脆的"哢嗒"聲，"再加上前一個秘書剛調去省委辦公廳，我就想著逗逗你，隨口說讓你來當秘書。"他起身走到飲水機前，接了兩杯溫水，玻璃杯壁上凝結的水珠順著杯身緩緩滑落。
    "我處長把我訓得都哭了！"張萱接過水杯，吹開浮在表麵的熱氣，"當時覺得天都要塌了，結果第二天居然接到通知，說要去給正廳級當秘書。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反複跟人事科確認了三遍。"她歪著頭，發梢掃過肩頭，"現在想想，真是誤打誤撞進了您的"圈套"。"
    顧有為哈哈大笑，眼角的皺紋裏盛滿笑意："也就是我脾氣好，換了其他省發改委主任，把茶水潑領導一身，說不定真得派你去鄉下駐村了。"他端起水杯輕抿一口，"不過說真的，這三年看你成長不少。記得第一次跟我出席會議，你緊張得把發言稿都念錯頁碼。"
    "您就別揭我老底了！"張萱佯裝生氣地跺腳，"現在我可是能獨當一麵的秘書了！上次劉布今大案，要不是我連夜整理出二十年來的類似卷宗，您能那麽快找到偵破方向？"她揚起下巴，眼神裏透著驕傲，卻又在對上顧有為溫和的目光時，悄悄紅了臉。
    窗外的紫藤花被風拂動，細碎的花瓣飄落在窗台上。顧有為望著這個如同自家晚輩般的女孩，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同樣手忙腳亂的自己。時光流轉，如今的他早已褪去青澀，而眼前的張萱，正沿著他曾走過的路，一步一步成長。這份傳承，或許就是官場中最溫暖的風景。
    暮色悄然爬上窗欞，顧有為將工作日誌輕輕合上，金屬搭扣碰撞發出清脆聲響。他摘下眼鏡，用絨布細細擦拭，鏡片後的目光透著幾分柔和："行了，等會陪我回老家一趟。我給二老買了些東西，大半年沒見，怪想他們的。"說著，指了指牆角堆放的禮盒，山核桃、枸杞、羊絨圍巾，都是老兩口念叨過的物件。
    "好嘞！"張萱利落地跳起來，馬尾辮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她端起碗碟往廚房跑去，瓷碗碰撞聲混著水龍頭嘩啦啦的水流聲，不一會兒就傳來她哼著流行歌曲洗碗的聲音。顧有為站在玄關處，聽著這充滿活力的動靜，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樓下，黑色奧迪a6在路燈下泛著沉穩的光澤。顧有為打開後備箱，將最後一箱土雞蛋小心翼翼地放進去。後備箱裏早已塞得滿滿當當，除了給父母的禮物，還有幾袋特意從省城老字號買的點心。誰能想到，堂堂副部級高官的父母，至今仍守著鄉下的幾畝薄田，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正將保溫壺往車裏放時，張萱風風火火地跑了下來，手裏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餅幹。"領導，不是說好我開車嗎？"她喘著氣，臉頰因為跑動泛起紅暈。
    顧有為繞到駕駛座旁，拉開車門坐了進去，發動車子預熱。儀表盤藍光映在他臉上，平添幾分嚴肅："早上你開車從省城回來，變道不打轉向燈，超車還差點蹭到護欄。我這個副省長要是這麽年輕就"因公殉職"，傳出去不得成笑話？"他佯裝嫌棄地瞥了眼張萱，"趕緊上車係好安全帶，你就安心當你的"首席導航員"吧。"
    張萱吐了吐舌頭，乖乖坐進副駕駛。車子緩緩駛出小區，路燈的光暈在車窗上拖出長長的光帶。後視鏡裏，顧有為緊繃的嘴角悄悄上揚——有些話他沒說出口，其實看著張萱手忙腳亂開車的樣子，倒讓他想起年輕時第一次開車載父母的模樣，同樣的緊張，同樣的小心翼翼。
    車載屏幕幽藍的光在車廂內明滅，張萱半倚在副駕上，指尖還懸在導航界麵，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顧有為餘光瞥見她歪向車窗的腦袋，輕笑出聲："我說不用折騰，這山路十八彎的，電子地圖哪有我這活導航靠譜？"話音未落，身旁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小姑娘攥著手機，已經墜入夢鄉。
    輪胎碾過碎石路的輕響中，顧有為放緩車速。月光透過梧桐樹影灑進來，在張萱臉上織成斑駁的網。她微微嘟起的嘴唇，隨著呼吸輕輕翕動，發梢被空調風吹得微微顫動。恍惚間，顧有為想起兒子顧靖初中時養過的那隻雪白的布偶貓，蜷在沙發上打盹時，也是這般惹人憐惜的模樣。
    方向盤在掌心轉動，記憶突然漫過車窗。三年前那個打翻茶水的姑娘，如今已經能在淩晨三點精準整理出會議紀要，會在暴雨天冒雨取回他遺漏的文件，更能在專案組焦頭爛額時，從浩如煙海的卷宗裏找出關鍵線索。他忽然意識到，副省長的日程表像精密運轉的齒輪，而張萱就是那個默默上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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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草的辛辣氣息混著車載香薰的雪鬆味，顧有為望著後視鏡裏蜿蜒的山路。省發改委向來偏愛男秘書，畢竟高強度的工作對體力要求極高。可這個中文係畢業的小姑娘，硬是用三年時間，把"臨時頂班"熬成了"非她不可"。她抽屜裏常備的薄荷糖，工位上摞得老高的速溶咖啡，還有手機裏被工作群淹沒的私人對話框，都在訴說著這份職業的不易。
    煙灰輕輕彈向窗外，落在柏油路上轉瞬即逝。儀表盤顯示已偏離導航路線兩公裏，顧有為卻不著急修正方向。讓車子在月光下慢慢晃悠吧，就當是給這個總在奔跑的姑娘，偷來片刻安寧。"下周就找組織部，該給她提提職級了。"他低聲呢喃，聲音被風卷著消散在梧桐樹影裏。後視鏡中，張萱的發絲仍在輕輕搖晃，像一株在暴雨後終於得以舒展的向日葵。
    暮色裏，車載收音機流淌出輕柔的老歌，顧有為的目光再次落在副駕上沉睡的張萱身上。她歪著頭枕著靠墊，手機從指間滑落，發梢淩亂地散在臉龐，像極了女兒家毫無防備的睡顏。方向盤在掌心微微發燙，他忽然意識到，這三年來，張萱早已悄然填補了他生活中缺失的某種溫度。
    她會在他熬夜辦公時默默遞上溫熱的薑茶，把會議日程用不同顏色便簽分類標注；也會在他疲憊時講些冷笑話，像哄小孩似的掏出藏在口袋裏的薄荷糖。那些因工作錯過兒子成長的遺憾，那些麵對官場紛擾時的疲憊，竟都在這個年輕女孩的笑容裏，找到了短暫的棲息之所。
    山間的夜風裹著野薔薇的香氣灌進車窗，顧有為輕輕伸手，將滑落的空調被重新蓋在她身上。恍惚間，他仿佛看見多年前的自己，也是這樣小心翼翼地為熟睡的兒子掖好被角。或許在心底深處，他早已把這個總是風風火火卻又心思細膩的姑娘，當作了另一個需要守護的孩子——她不是親人，卻勝似血脈相連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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