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禦前論財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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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舍內的龍涎香似乎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嚴嵩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上。
嘉靖的問題如同一把利劍懸在眾人頭頂——"誰是奸臣?"
嚴嵩緩緩抬頭,銀白的須發在燭光中如同覆了一層薄霜。
他枯瘦的手指輕輕撫過仙鶴補子,聲音沙啞卻沉穩:"回皇上,都是為國效力...這裏沒有奸臣。"
嘉靖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揚了揚,拂塵輕擺:"嚴卿此言,倒讓朕想起太祖訓誡——"為君難,為臣不易"。"他忽然長歎一聲,道袍廣袖如雲般垂落,"朕知道你們難,朕也難。唯各位齊心勉力,方可勉為其難。"
這聲歎息像把鈍刀,輕輕卸去了殿內緊繃的氣氛。
嚴世蕃的獨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高拱緊握的拳頭也不自覺鬆開了些。
嚴嵩突然伏地叩首,額頭觸地的聲響在寂靜的精舍內格外清晰:"皇上聖明。老臣鬥膽,有本上奏。"
"說。"嘉靖的拂塵指向嚴嵩,寬大的袖口帶起一陣帶著丹藥氣息的風。
嚴嵩直起身時,整個人仿佛突然年輕了十歲。
他枯瘦的手指從袖中取出一本奏折,動作沉穩如撫琴:"稟皇上,胡宗憲鎮守的東南倭患已經漸漸平息,加之九邊的三市分立,全賴聖上之德。"他翻開奏折,聲音忽然提高,"今年的軍費可縮減三成!"
高拱猛地抬頭,濃眉下的眼睛瞪得滾圓。
這老狐狸竟主動提出削減軍費?
"縮減的三成軍費,"嚴嵩的聲音如古井無波,"可以填補去年未發的官員俸祿。"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清流官員們震驚的臉,"至於工部的虧空...今年皇上的萬壽宮即將完工,工部明年的預算也可減少三成。"
精舍內一片嘩然。徐階的手指無意識地撚斷了三根胡須,張居正的瞳孔微微收縮——嚴嵩這一手以退為進,簡直妙到毫巔!
嘉靖的眼中閃過一絲玩味:"嚴卿此議...甚善。"他忽然轉向張居正,"張卿方才說"凡事預則立",朕看嚴閣老這是深謀遠慮啊。"
張居正青袍下的身軀微微一僵,隨即深深揖首:"皇上明鑒。嚴閣老老成謀國,臣佩服。"話雖如此,他的眼角餘光卻死死盯著嚴嵩手中的奏折,仿佛要看穿那紙背後的算計。
嚴嵩突然又拜了下去:"老臣鬥膽再獻一策——漕糧改銀!"
這四個字如同一記驚雷,震得精舍內眾人麵色大變。
高拱的茶盞"咣當"一聲砸在地上,褐色的茶湯在青磚上洇開一片深色痕跡。
"漕糧改銀?"嘉靖的聲音突然變得飄忽,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嚴卿細說。"
嚴嵩直起身,渾濁的老眼中精光暴射:"漕糧征收不易,運輸更是損耗過多。江南水網密布,一石米從蘇州運到京城,路上要消耗三成。"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劃了道弧線,"若改成銀錢,則一利百姓免於運輸之苦,二利國家減少損耗,三利倉儲便於管理,四利..."
他滔滔不絕地列舉了十二條好處,每一條都切中時弊,卻絕口不提其中隱患。
高拱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終於忍不住打斷:"嚴閣老此言差矣!漕糧改銀看似便利,實則..."
"實則什麽?"嚴世蕃突然插話,獨眼中閃爍著危險的光芒,"高部堂是覺得百姓活該為運糧累死?還是覺得國庫銀子太多?"
高拱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漕糧改銀操作空間太大!地方官可以任意折價,胥吏能夠層層盤剝,最後苦的還是百姓!"他猛地轉向嘉靖,"皇上!此議萬不可行!"
徐階輕咳一聲,適時地接過話頭:"老臣以為,高部堂所慮不無道理。漕政關乎國本,貿然改製恐生亂象。"他枯瘦的手指輕叩扶手,"況且,誰來主持這等大事?"
嚴嵩等的就是這句話。
他緩緩抬頭,溝壑縱橫的老臉上浮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正因為如此,臣以為要行此策,非能人不可。"他忽然提高聲音,"巡按禦史陳恪,才思敏達,可堪此任!"
嚴世蕃的嘴角不受控製地上揚,獨眼中閃過一絲得色。
這個局他們父子謀劃已久——舉薦陳恪看似重用,實則是要把他調出京城這個權力中心。
成功了是嚴嵩舉薦之功,失敗了則是陳恪實施不利。
徐階的瞳孔驟然收縮。老狐狸!他心中暗罵,臉上卻不動聲色:"陳禦史剛從浙江回來,對漕政未必熟悉..."
"徐閣老多慮了。"嚴世蕃打斷道,蟒袍下的身軀微微前傾,"陳禦史在浙江推行保甲法,連胡部堂都讚不絕口。此等幹才,正該為國分憂!"他故意把"為國分憂"四個字咬得極重。
張居正突然出列,青色官袍被穿堂風吹得獵獵作響:"皇上,漕政改革牽一發而動全身。陳禦史雖才幹出眾,但畢竟年輕..."
"年輕?"嚴嵩輕笑一聲,"當年夏言三十歲執掌都察院,楊廷和二十八歲入閣。"他忽然轉向嘉靖,聲音陡然低沉,"老臣觀陳恪之才,不在二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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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的眼中精光一閃。
嚴嵩這話太毒——既捧了陳恪,又暗指他可能像夏言、楊廷和那樣功高震主。
精舍內一時寂靜,隻有更漏的滴水聲清晰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紗帳後那道模糊的身影上。
良久,嘉靖的拂塵輕輕一擺:"準了。"
短短兩個字,卻如同定音錘般敲在每個人心頭。
徐階的指尖掐入掌心,高拱的濃眉擰成了疙瘩,而嚴世蕃的獨眼中則閃過一絲得逞的快意。
"退朝。"嘉靖的聲音飄忽如煙,道袍廣袖一揮,轉身隱入紗帳深處。
呂芳尖細的"退朝"聲響起時,嚴嵩緩緩起身,枯瘦的手指輕輕撣了撣蟒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經過徐階身邊時,他微微頷首,皺紋裏藏著刀:"徐閣老,改日討教棋藝。"
徐階強壓怒火,拱手還禮:"嚴閣老棋藝高超,下官佩服。"
嚴世蕃跟在父親身後,獨眼中的得意幾乎要溢出來。
經過張居正時,他故意用肩膀撞了對方一下,蟒袍金線刮過青緞官服,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張居正紋絲不動,隻是眼底的寒意又深了幾分。
精舍外,臘月的寒風卷著碎雪撲麵而來。
高拱一把拽住徐階的袖子,聲音壓得極低:"華亭兄,就這麽讓嚴黨得逞?陳恪此去..."
徐階望著嚴嵩父子遠去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銳利:"肅卿啊,你見過獵人設陷阱捕虎嗎?"他枯瘦的手指輕輕撚著胡須,"有時候,誘餌太香...反倒會噎死野獸。"
遠處的宮牆上,一隻烏鴉突然驚起,黑色的羽翼劃過灰白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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