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臨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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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船在運河上平穩前行,兩岸的垂柳枝條輕拂水麵,蕩起圈圈漣漪。
    陳恪倚在船頭的欄杆上,常樂靠在他懷裏,杏紅色的鬥篷被河風吹得微微揚起,像一麵鮮豔的旗幟。
    "大人,前麵就是楊村閘了。"趙誠在五步外站定,抱拳行禮,"屬下已命人清了水道,不必排隊等候。"
    陳恪微微頷首,趙誠立刻退下,與其他護衛一起守在船艙入口處,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既能看到主子的需求,又聽不清私密談話。
    這些陸炳親自挑選的精銳比誰都清楚,眼前這位年輕官員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陳恪目光掃過那些在岸邊排隊的商船。
    船工們赤裸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全是汗水,正喊著號子將貨物一袋袋扛上岸。
    他注意到常樂好奇的目光,輕聲道:"漕船過閘有優先權,商船得等三日才能過一閘。"
    "為什麽呀?"常樂仰起臉,發間的珍珠步搖輕輕晃動。
    陳恪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尖:"就像侯府門前那條路,官轎來了,百姓自然要讓道。"他指向遠處幾艘吃水極深的大船,"那些才是真正的漕船,載著江南的糧食運往京城。"
    常樂眼睛一亮,突然轉身趴在欄杆上,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
    陳恪連忙攬住她的腰,卻被她興奮地拽住袖子:"恪哥哥快看!那艘船上的人在往河裏倒什麽?"
    河麵上漂著白花花的米粒,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幾個船工正把發黴的糧袋往河裏傾倒,渾濁的河水裹挾著糧食衝向下遊。
    "那是漕糧。"陳恪的聲音沉了下來,"每年至少有二成漕糧會這樣黴變浪費。"
    常樂瞪圓了杏眼:"好好的糧食為何要倒掉?"
    陳恪拉著她在船頭的矮幾旁坐下,從果盤裏揀出幾個核桃擺開:"來,我給你打個比方。假如這核桃是江南農民種的糧食..."
    他用核桃演示著漕運流程:農民繳納的糧食要經過糧長、漕丁、閘官等十幾道關卡,每過一關就被剝一層皮。說到最後,原本飽滿的核桃隻剩下一小瓣果肉。
    "所以那些船工倒掉的,其實是各層官吏貪墨後剩下的黴變糧食?"常樂恍然大悟,小臉皺成一團,"這也太可惡了!"
    陳恪苦笑著點頭:"更糟的是,農民要按市價三倍繳納漕糧。若遇災年,賣兒賣女都湊不齊稅額。"他望向遠處勞作的纖夫,他們弓著身子,繩索深深勒進肩膀的皮肉裏,"這些纖夫多半是破產的農戶。"
    河風突然變得凜冽,常樂往陳恪懷裏縮了縮。
    她沉默片刻,突然輕聲道:"那夫君這次改革..."
    "就像要在一鍋沸油裏撈銅錢。"
    陳恪說完,常樂陷入了沉默...
    陳恪望著滾滾東去的河水,不自覺地哼起一段旋律,"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常樂猛地坐直身子,杏眼裏閃著光:"這詞好生豪邁!是新作的曲子嗎?"
    陳恪耳根一熱,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用後世《三國演義》的曲調唱起了楊慎的詞。
    他輕咳一聲:"這是楊慎的詞,就是那位寫"是非成敗轉頭空"的大才子。"
    "楊慎?"常樂歪著頭想了想,"可是楊廷和家的公子?"
    陳恪驚訝於妻子的博聞強記,點頭道:"正是。他因大禮議被貶雲南,餘生都不得歸鄉。"說到這裏,他忽然頓住,望著滔滔江水出神。
    常樂敏銳地察覺到丈夫情緒變化。
    她輕輕握住陳恪的手,發現他掌心冰涼。"恪哥哥在擔心漕改之事?"
    陳恪沒有立即回答。遠處江天一色,幾隻白鷺掠過水麵,消失在蒼茫暮色中。
    良久,他才低聲道:"楊慎空有經天緯地之才,卻落得個"白發漁樵江渚上"的結局。這世上,想做實事的人..."
    "總會遇到重重阻礙。"常樂突然接話,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她站起身,杏紅色的鬥篷在風中獵獵作響,"但大丈夫之誌,當如這長江之水,百折千回終入海。"
    陳恪怔怔地望著妻子。
    夕陽為她鍍上一層金邊,發間的珍珠映著晚霞,宛如神妃仙子。
    他忽然想起那個躲在桂花樹下等他放牛歸來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得如此耀眼。
    "樂兒..."他剛開口,就被常樂用食指抵住嘴唇。
    "我曉得前路艱難。"常樂俯身,額頭抵著他的,"但無論發生什麽,我們夫妻一起麵對。"她突然狡黠一笑,"就像你說的——"夫妻同心,其利斷金"!"
    陳恪心頭一熱,將妻子摟進懷中。
    江風送來遠處漁歌,竟與記憶中《臨江仙》的旋律奇妙地重合。
    他輕聲吟誦完整首詞,常樂安靜地聽著,直到最後一句"都付笑談中"餘韻消散在暮色裏。
    "好一個"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常樂喃喃道,突然轉身指向遠方,"恪哥哥你看!"
    最後一縷夕陽穿透雲層,將整條長江染成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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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天相接處,一艘漕船正破浪而行,船頭的燈籠已經點亮,像一顆不屈的星辰。
    ——————
    運河上的晨霧還未散盡,官船甲板上已落了一層薄霜。
    陳恪站在船頭,指尖輕叩著冰涼的欄杆,目光穿透朦朧霧氣望向南方。
    常樂裹著杏紅色鬥篷從艙內走出,發間的步搖在寒風中叮當作響。
    "恪哥哥,再有半日就到杭州了。"常樂嗬出一團白氣,在陳恪身側站定,"趙誠說碼頭上已經備好了儀仗。"
    陳恪沒有立即回答。
    他彎腰拾起一片飄落在甲板上的枯葉,葉脈在晨光中清晰如掌紋。
    這個動作讓他想起現代辦公室裏翻閱調研報告時的觸感——紙張的紋理與數據的冰冷同樣真實。
    "樂兒,"他突然轉身,眼中閃過一絲常樂熟悉的銳光,"我們不進杭州。"
    常樂眨了眨眼,珍珠耳墜隨著動作輕晃:"啊?"
    "趙誠!"陳恪一聲輕喚,守在艙口的錦衣衛千戶立刻大步上前。陳恪壓低聲音:"棄官船,改走陸路。你選五個最機靈的弟兄,其餘人按原計劃進杭州。"
    趙誠的瞳孔微微收縮,但訓練有素的他沒有多問一個字:"屬下這就安排。"
    常樂拽住陳恪的袖子:"你要微服私訪?"
    "任何不經過調研的政策都是空中樓閣。"陳恪下意識用了現代術語,見常樂困惑的眼神又解釋道:"就像大夫開方前得先診脈。"
    半個時辰後,一艘不起眼的貨船悄然離隊。
    陳恪站在船尾,看著那艘懸掛欽差旗幟的官船繼續向杭州駛去,旗幡在霧中漸漸模糊成一道朱紅色的影子。
    船艙裏,常樂正幫陳恪換上粗布衣衫。靛藍色的麻料粗糙紮手,卻意外地合身——這是臨行前王氏偷偷塞進行李的舊衣。
    "娘總說留著這衣裳,沒想到真用上了。"常樂的手指拂過陳恪肩頭一道不起眼的補丁,突然噗嗤一笑:"就是這雙眼睛..."她踮腳捂住陳恪的雙眼,"太亮了,哪像個商販?"
    陳恪捉住她的手腕輕笑:"那常小姐有何高見?"
    常樂眼珠一轉,從包袱裏翻出塊靛藍頭巾:"低頭。"她三兩下將陳恪的額發束起,又故意揉亂鬢角,"這樣好些。"退後半步端詳片刻,突然皺眉:"不成,還是太..."
    "太什麽?"
    "太像落難貴公子了。"常樂撇嘴,從炭盆裏抹了把灰就要往陳恪臉上蹭。
    陳恪敏捷地後仰,卻撞翻了矮凳。兩人笑鬧間,船身突然一晃——貨船已經轉入支流,朝著嚴州府方向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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