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結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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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政司衙門的後堂卻燈火通明。
陸明遠癱在紫檀木太師椅上,雲雁補子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活像隻脫水的魚。
他肥短的手指捏著張墨跡未幹的清單,每念一個數字,圓臉上的肥肉就抖一下。
"三百八十七萬兩..."喉結滾動的聲音在靜夜中清晰可聞,"全浙江的糧商都押上了。"
角落裏傳來瓷器碰撞的輕響。
馬寧遠獨眼中的血絲在燈下泛著詭異的光,手中酒壺早已見底:"值!太值了!"蟒袍袖口掃過案幾上的糧價單,"明日開市就是十兩一石!"
"噤聲!"崔靜山突然低喝,青色官袍被穿堂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三縷清須下的嘴唇抿成直線:"陳恪至今未調來南直隸的糧,你們不覺得蹊蹺?"
屋外驚雷炸響,照亮了每個人慘白的臉。陸明遠手中的清單突然飄落,在空中劃出詭異的弧線。
"怕什麽?"馬寧遠猛地拍案,眼中閃爍著瘋狂,"各漕關都是我們的人!就算他陳恪有三頭六臂..."話音戛然而止,他死死盯住窗外——雨幕中隱約有馬蹄聲由遠及近。
親兵渾身濕透地衝進來:"報!陳恪剛回衙門!"
"帶了多少糧車?"陸明遠騰地站起,雲雁補子上的金線繃得筆直。
"空...空手而歸。"
滿堂霎時爆發出壓抑已久的笑聲。
陸明遠抓起酒壺仰頭灌下,琥珀色的液體順著肥碩的下巴流淌,在補子上洇開深色痕跡。
"天亮就開市!"他重重將酒壺砸在地上,瓷片四濺,"我要親眼看著陳恪跪著求我們放糧!"
更漏的滴水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望向窗欞——東方已泛起一絲魚肚白。
————
杭州城的雨勢漸小,但陰雲仍低垂如鉛。
陸明遠站在布政司衙門的高閣上,雲雁補子被雨水打濕後緊貼在圓滾的肚皮上。
他手中捏著剛寫好的糧價令,嘴角掛著勝券在握的冷笑。
"傳話各糧鋪,"陸明遠對身旁的師爺吩咐,肥短的手指將紙條彈得嘩啦作響,"今日開市,按八兩一石售糧。"
師爺諂笑著接過紙條:"大人高明!那些刁民餓了兩天,現在就是十兩他們也——"
半日後。
"報!"一個衙役慌慌張張衝進來,在門檻絆了個趔趄,"大人!城東交易所...陳、陳大人正在拋售糧食!"
陸明遠手中的茶盞"啪"地掉在地上,褐色的茶湯在青磚上洇開,像一灘汙血。
"多少價錢?"他聲音突然尖利起來。
衙役咽了口唾沫:"五...五錢一石。"
閣樓內霎時死寂。
師爺手中的紙條飄落在地,陸明遠圓臉上的肥肉劇烈抖動,雲雁補子上的金線隨著急促呼吸不斷閃爍。
"不可能!"他突然暴喝,聲音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他哪來的糧?南直隸根本沒調——"
"是、是俞大猷將軍的水師..."衙役結結巴巴地說,"從海上運來的,足足二十船!據說還隻是第一批...現在四門都在放糧,百姓都瘋了似的搶購..."
陸明遠踉蹌後退兩步,後背重重撞在柱子上。他忽然想起前日密報說常樂離杭,當時隻當是婦人家膽小避難。原來...原來...
"胡汝貞!"他咬牙切齒地擠出這三個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好個兩麵三刀的狐狸!"
雨水順著簷角滴落,在石階上敲出淩亂的節奏。
陸明遠不知道的是,此刻胡宗憲正站在新安江堤壩的潰口處,緋色官袍沾滿泥漿,親自指揮兵民堆壘沙袋。
這位浙直總督心裏清楚——比起杭州城的糧價風波,眼前這搖搖欲墜的堤壩才是真正關乎百萬生靈的危局。
————
"部堂!杭州急報!"一個親兵踩著齊膝深的泥水跑來,"陳大人已開始放糧平抑糧價!"
胡宗憲頭也不回,聲音沙啞如鐵:"知道了。"他俯身扛起一個沙袋,泥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傳令沿岸所有衛所,再調三千民夫來!"
親兵欲言又止:"可是部堂,陸布政使那邊..."
"滾!"胡宗憲突然暴喝,驚飛一群水鳥,"堤壩要是垮了,秋糧被淹,那才是真正的生靈塗炭!"他轉身時,渾濁的江水已經漫過第一道防線,浪頭拍打著士兵們用身體組成的人牆。
————
而在杭州城的糧市上,景象截然不同。
陳恪站在臨時搭建的木台上,五品獬豸補服被雨水打濕後顏色更深,襯得他麵容愈發清瘦。
他身後,"大明錢糧交易所"的金字匾額在陰雲下依然耀眼。
"諸位父老!"陳恪的聲音清朗如鍾,穿透雨幕,"今日起,官倉糧食按五錢一石發售,每人限購三鬥!"
台下百姓的歡呼聲如山呼海嘯。
一個白發老嫗顫巍巍地捧著銅錢,淚水混著雨水流進皺紋裏:"青天大老爺啊..."
徐渭撐著油紙傘擠到陳恪身邊,青衫下擺濺滿泥點:"子恒,剛收到消息,周記糧行也開始拋售存糧了。"
陳恪嘴角微揚:"多少價錢?"
"七兩。"徐渭冷笑,"還做著春秋大夢呢!"
木台下方突然騷動起來。
人群如潮水般分開,讓出一行錦衣衛——趙誠按刀在前,身後跟著風塵仆仆的常樂。
她杏紅色的鬥篷已經濕透,發髻鬆散,卻掩不住眼中的光彩。
"恪哥哥!"常樂三步並作兩步跳上木台,珍珠耳墜隨著動作輕晃,"俞將軍的戰船還在卸糧,足夠全城吃兩個月!"
陳恪握住妻子冰涼的手,觸到她掌心磨出的繭子。
知乎問題《如何判斷妻子是否真愛你》下的神回複閃過:【當她為你冒險時】。
"樂兒辛苦了。"他輕聲道,指尖拂去她臉頰上的雨珠,"先去換身幹衣裳。"
常樂卻搖頭,從懷中掏出一本濕漉漉的賬冊:"這是各倉驗收數目,你看..."她突然壓低聲音,"陸明遠那邊?"
陳恪目光掃過遠處茶樓窗口——那裏,陸明遠肥胖的身影正死死盯著這邊。
兩人的視線在雨幕中相撞,仿佛能迸出火星。
"不急。"陳恪接過賬冊,聲音輕得像片羽毛,"現在顧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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