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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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海伯府門前,陳恪騎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緩緩而來,馬蹄鐵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馬背上的陳恪腰背雖然依舊挺直,但若細看,便能發現他握著韁繩的手指微微發白,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著青筋。
那雙平日裏銳利的眼睛此刻半闔著,眼下的青黑在蒼白的麵色襯托下愈發明顯。
\"籲——\"陳恪輕扯韁繩,白馬溫順地停下腳步。
府門前,一個馬夫正牽著一匹棗紅馬往外走,兩匹馬在門前不期而遇。
那匹棗紅馬突然打了個響鼻,前蹄不安地刨著地麵,馬眼中閃爍著委屈的光芒。
棗紅馬仰起頭,發出一聲嘶鳴,像是在控訴主人的喜新厭舊。
陳恪怔了怔,目光落在棗紅馬身上。
這匹常樂親自為他挑選的坐騎,馬頸上那塊繡著\"樂\"字的娟帕隨著馬兒的動作輕輕飄動。
\"老爺回來了!\"門房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寂靜。
陳恪翻身下馬,動作比平日遲緩了幾分。
他將白馬的韁繩遞給迎上來的馬夫,轉身走向那匹棗紅馬。
\"老夥計...\"陳恪輕笑一聲,伸手撫上馬頸。
棗紅馬的皮毛依舊如記憶中那般光滑,帶著陽光的溫度。
他的手指輕輕梳理著馬鬃,動作熟稔而溫柔。\"這些日子委屈你了。\"
棗紅馬似乎聽懂了主人的歉意,慢慢轉過頭來,濕潤的鼻子蹭了蹭陳恪的手心,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陳恪從馬夫手中接過一塊方糖,棗紅馬歡快地卷走糖塊,終於恢複了平靜。
\"帶它去遛遛吧,別走太遠。\"陳恪對牽馬的馬夫吩咐道,聲音裏帶著幾分疲憊。
踏進府門,熟悉的桂花香撲麵而來。
陳恪深吸一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放鬆。
府中的下人們如往常一般,見他回來便往內院跑去,一路喊著\"老爺回來了\"。
這原是常樂的主意——她不願像個望夫石似的日日守在門口,又想第一時間知道丈夫歸家,便想出了這個法子。
但今日,內院沒有傳來常樂雀躍的腳步聲。
陳恪穿過三重院落,腳步越來越慢。
蟒袍下的身軀早已疲憊不堪,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隱隱的鈍痛。
獻俘大典上的血腥氣息似乎還縈繞在鼻尖,嘉靖在享殿中的詰問仍在耳邊回響。
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時而閃過刑場上那些扭曲的麵容。
回廊深處,一抹淡粉色的身影靜靜佇立。
常樂今日罕見地沒有梳繁複發髻,青絲簡單地挽起,一支白玉簪固定著鬆散的發髻。
她穿著一襲粉白襦裙,沒有往日的珍珠耳墜,也沒有描眉畫眼,素淨得如同一枝初綻的梨花。
月光透過廊下的燈籠,照在她的臉上,襯得那張不施粉黛的小臉愈發清麗脫俗。
陳恪停下腳步,隔著一段距離望著妻子。
往常這個時候,常樂早該像隻歡快的小鳥般撲進他懷裏,嘰嘰喳喳地說著一天的見聞。
今日這般安靜,倒讓他有些不適應。
\"過兒,為甚麽不開心?\"常樂突然開口,聲音刻意模仿著《神雕俠侶》中小龍女的清冷語調,眼中卻閃著狡黠的光。
這是他們之間常玩的小把戲——常樂愛看話本,時常拉著陳恪扮演其中的角色。
往日陳恪總會配合她,或是深情回應,或是搞怪逗她開心。
但今日,那沉重的疲憊如潮水般湧來,他連扯出一個笑容都覺費力。
\"沒事,隻是有點累。\"陳恪輕聲回答,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母親睡下了嗎?\"
常樂敏銳地察覺到丈夫的異常。
她的目光在陳恪臉上逡巡,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緊繃的下頜線,還有那極力掩飾卻依然明顯的疲憊。
她沒有追問,隻是輕輕點頭,然後快步走上前來,熟練地挽住陳恪的手臂。
\"熱水已經備好了,我讓春桃加了艾草,最能解乏。\"常樂的聲音恢複了平常的柔軟,不再扮演話本中的人物。\"你這一身蟒袍也該換了,沾了不少塵土。\"
陳恪任由妻子牽引著自己向浴房走去。
常樂的手溫暖而有力,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她的體貼如同無聲的語言,告訴他:不想說便不說,我在這裏。
浴房內,熱氣氤氳。常樂親手為陳恪解開玉帶,褪下蟒袍。
當那層華麗的官服被剝去,露出內裏雪白的中衣時,常樂的手突然一頓——中衣的背部隱隱透出一片暗紅。
\"這是...\"常樂的聲音微微發顫。
陳恪搖搖頭:\"無礙,隻是舊傷有些開裂。\"他輕描淡寫地說道,不願多提今日在太廟前長跪的痛楚。
常樂抿了抿唇,沒有多問。
她小心翼翼地幫陳恪脫下中衣,露出精瘦的上身。
那道從左肩延伸到背部的傷疤早已愈合,但邊緣處有些泛紅。
常樂的指尖輕輕撫過傷疤周圍的皮膚,眼中閃過一絲心疼。
\"我去拿藥。\"她轉身要走,卻被陳恪拉住了手腕。
\"不必麻煩,洗洗就好。\"陳恪的聲音帶著懇求,\"讓我先洗去這一身疲憊。\"
常樂望進丈夫的眼睛,那裏麵的疲憊與脆弱讓她心頭一緊。
她點點頭,幫陳恪進入浴桶,然後輕輕帶上門,給他留出獨處的空間。
浴桶中的熱水包裹著陳恪疲憊的身軀,艾草的清香漸漸驅散了他身上的血腥氣。
他閉上眼,任由熱水撫慰每一寸酸痛的肌肉。
腦海中,今日的種種畫麵如走馬燈般閃過——嘉靖在享殿中銳利的目光,刑場上此起彼伏的慘叫...
\"嘩啦\"一聲,陳恪猛地從水中坐起,大口喘息。
水珠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熱水還是汗水。
門外,常樂的聲音輕輕響起:\"恪哥哥,需要添熱水嗎?\"
\"不用,我馬上就好。\"陳恪強迫自己的聲音恢複平穩。
他匆匆擦幹身體,換上常樂準備的幹淨中衣。
柔軟的棉布貼著皮膚,帶著陽光的氣息和淡淡的熏香。
當他推開浴房的門時,常樂正等在門外,手中捧著一套嶄新的寢衣。
\"我讓廚房熬了百合蓮子羹,已經送到臥房了。\"常樂一邊說著,一邊為陳恪披上外袍。她的動作輕柔而熟練,仿佛已經演練過千百遍。
陳恪看著妻子低垂的睫毛,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在這個充滿算計與血腥的世界裏,常樂的存在如同一方淨土,讓他得以喘息。
臥房內,燭光柔和。
常樂也已經換上了月白色的中衣,發髻完全散開,青絲如瀑般垂在身後。
她坐在梳妝台前,正用一把玉梳輕輕梳理長發,銅鏡中映出她恬靜的側臉。
陳恪走到她身後,雙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
銅鏡映出他清瘦的麵容,眼下兩團青黑,嘴角繃得死緊。
這哪是屢立大功聲名顯赫的靖海伯?倒像個輸光家當的賭徒。
常樂仰起頭,對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陳恪俯身,將下巴抵在她的發頂,深深吸了一口氣。
常樂身上淡淡的桂花香讓他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
\"今天怎麽沒去看為夫大出風頭呀?\"陳恪故意用輕快的語氣問道,手指纏繞著常樂的一縷發絲。
常樂在鏡中與他對視,眼中含著笑意:\"去了,和侯府姐妹們一起去的,午時的時候在聽雨軒。\"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調皮的笑,\"你愣頭愣腦的像個鵪鶉。\"
陳恪輕笑出聲,胸腔的震動通過相貼的身體傳遞給常樂。
\"是啊,像個鵪鶉。\"陳恪順著她的話自嘲道,\"一隻被雨淋濕的鵪鶉。\"
常樂轉過身,雙手捧住陳恪的臉,認真端詳著。
她的拇指輕輕撫過陳恪眼下的青黑,眉頭微蹙:\"你該歇息了。\"
陳恪點點頭,任由常樂拉著他走向雕花木床。
床榻上,錦被已經鋪好,熏過安神的沉水香。
他躺下時,全身的骨頭仿佛都在呻吟,每一寸肌肉都在歡呼著終於得以放鬆。
常樂吹滅了蠟燭,隻留一盞小小的油燈。
她輕手輕腳地上床,在陳恪身邊躺下,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鑽進他懷裏。
陳恪習慣性地伸手去攬她,卻被常樂輕輕擋開。
\"今天不行。\"常樂的聲音帶著罕見的堅決,手指與他十指相扣,\"睡吧。\"
陳恪有些詫異,常樂平日最愛黏著他,今日卻一反常態。
但他實在太累了,沒有精力追問。
他隻是含糊地應了一聲,便沉入了黑甜的夢鄉。
常樂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聽著身邊人漸漸平穩的呼吸聲。
她的手輕輕覆在自己的腹部,她本想今日告訴陳恪一個好消息,但看到他疲憊不堪的樣子,又改變了主意。
\"等你精神好些再說吧。\"常樂在心中默念,輕輕翻了個身,小心翼翼地不驚擾身邊的丈夫。
月光透過窗紗,在床榻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陳恪在睡夢中無意識地皺了皺眉,似乎仍在經曆著什麽不愉快的夢境。
常樂伸出手,輕輕撫平他眉間的褶皺,如同撫慰一個受驚的孩子。
屋外,秋風拂過庭院,卷起幾片早落的梧桐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