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太倉銀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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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城內,西苑精舍。
    一縷青煙自鎏金狻猊香爐中嫋嫋升起,在精舍內盤旋纏繞。
    嘉靖帝朱厚熜身著素白道袍,剛剛收勢一套\"五禽戲\",額上滲出細密汗珠。他雙目微闔,呼吸綿長,仿佛與這香煙融為一體。
    \"萬歲爺這套身法愈發精進了。\"黃錦捧著絲帕趨步上前,聲音輕柔似拂過水麵的柳枝,\"奴婢瞧著,竟有幾分仙家氣象。\"
    嘉靖嘴角微揚,任由黃錦為自己拭汗。
    他自然知道這是奉承話,可這奉承來得恰到好處——剛剛那套身法確實令他通體舒暢。
    \"你這老奴,眼睛倒是毒。\"嘉靖半闔著眼,\"朕今日氣脈運行,確比往日順暢三分。\"
    \"豈止三分?\"黃錦手上動作不停,眼角皺紋堆出恰到好處的笑意,\"萬歲爺方才收勢時,奴婢分明看見一道紫氣自百會穴升起。這分明是《黃庭經》上說的"紫氣東來"之象啊!\"
    嘉靖輕笑出聲,袍袖一拂,在蒲團上盤膝坐下。精舍內檀香氤氳,窗外竹影婆娑,與外頭朝堂上的暗流湧動恍若兩個世界。
    黃錦見皇帝心情舒暢,眼角餘光掃過案幾上那摞通政司剛送來的奏折,心中已有計較。
    他輕手輕腳地沏了盞參茶,茶湯澄澈,映出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
    \"萬歲爺,請用茶。\"黃錦躬身遞上,\"這是雲南新貢的野山參,奴婢特意吩咐禦藥房用無根水煎的。\"
    嘉靖接過茶盞,目光卻落在那摞奏折上。\"今日又有多少本子?\"
    \"回萬歲爺,共二十三本。\"黃錦聲音平穩,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是彈劾靖海伯的。\"
    \"哦?\"嘉靖眉梢微挑,啜了口參茶,任由那微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他放下茶盞,隨手拿起最上麵一本奏折,朱筆批閱的\"知道了\"三個字力透紙背。
    一本接一本,嘉靖翻得極快。
    \"擅權跋扈...屈打成招...逼死命官...\"嘉靖輕聲念著奏折中的詞句,聲音越來越低,\"好大的罪名。\"
    精舍內隻聽得見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和黃錦刻意放輕的呼吸聲。
    當翻到第七本時,嘉靖突然輕笑出聲。
    \"這小子,查個銀庫怎麽把天捅破了?\"嘉靖將奏折往案上一丟,眼中閃爍著玩味的光芒。
    黃錦適時上前:\"奴婢愚鈍,隻知靖海伯是為陛下清除碩鼠,那些人拿著陛下的錢在外頭放貸,魚肉百姓,實在該殺。\"
    這番話滴水不漏,既不說破嚴黨,也不妄議朝臣,隻將陳恪的行為定性為\"為陛下辦事\"。
    嘉靖何等精明,立刻聽出弦外之音。
    他眯起眼睛,目光如刀,似要剖開這層層疊疊的官場迷霧。
    \"黃錦啊,\"嘉靖忽然換了話題,\"你說陳恪這人如何?\"
    黃錦心頭一跳,麵上卻不顯:\"靖海伯對萬歲爺忠心耿耿,辦事也勤勉,就是性子直了些,難免得罪人。\"
    \"得罪人?\"嘉靖輕笑,手指輕叩案幾,\"朕看他是捅了馬蜂窩。\"說著,他忽然抓起幾本奏折,嘩啦啦抖開,\"你瞧瞧,這些折子裏都說陳恪專橫跋扈,可有一本提到太倉銀庫的案子麽?\"
    知乎收藏夾《明代奏折學》自動翻開:【當彈劾奏折隻攻擊人格不提事實時,通常意味著彈劾者理虧】。
    黃錦故作恍然:\"萬歲爺明鑒,確實無人提及案情。\"
    嘉靖眼中精光一閃:\"這說明什麽?說明陳恪查的沒錯!\"他站起身,道袍無風自動,\"那些人急了,才要群起攻之。\"說著,他忽然轉向黃錦,聲音陡然一沉:\"除了銀庫那些個碩鼠,還扯到什麽人了?\"
    \"回萬歲爺,\"黃錦低頭,聲音恰到好處地遲疑了一下,\"隆昌盛票行範家。\"
    \"商賈?\"嘉靖皺眉,隨即想起常樂那些會做生意的太監,麵色稍霽,\"一個商賈而已,何至於鬧得這般動靜?\"
    黃錦等的就是這一問,他微微抬頭,眼神閃爍似有難言之隱:\"這範家...似乎和嚴家有些許關係。\"
    精舍內霎時一靜,嘉靖瞳孔微縮,旋即大笑出聲,笑聲在精舍內回蕩,驚起窗外幾隻麻雀。
    他突然輕笑一聲,褶皺在笑聲中舒展,嚴嵩這隻老狐狸,竟為個商賈跳腳。
    嚴府與商賈有染不稀奇,但能讓半個朝堂為之搖旗呐喊的,絕不會是\"些許關係\"這麽簡單。
    \"好!好得很!\"嘉靖撫掌,眼中閃爍著獵人發現獵物時的興奮,\"朕就說嘛,區區一個票號,哪值得這麽多紅袍大員聯名上奏?\"他踱到窗前,望著遠處太和殿的金頂,聲音忽然轉冷:\"黃錦,你說嚴嵩這些年,是不是過得太舒坦了?\"
    黃錦不敢接話,隻深深躬下身去。
    嘉靖也不等他回答,自顧自地說道:\"商賈嘛,肯定有的是錢。\"他轉身,臉上已換上愉悅的神情,\"黃錦,你去,叫嚴嵩來!\"
    \"奴婢遵旨。\"黃錦正要退下,卻又被嘉靖叫住。
    \"等等,\"嘉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把陳恪也叫來!讓他們一起,明日來見朕。\"
    黃錦心頭一喜,知道自己的謀劃已成。
    他倒退著退出精舍,在關上門的瞬間,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弧度。
    暮色漸濃,精舍內的嘉靖望著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飛簷獸吻之後,忽然覺得這場風波來得正是時候。
    陳恪這柄刀越鋒利,握刀的手就越安全。
    而陳恪這匹被群狼環伺的困獸,除了死死攀附他嘉靖的臂膀,還能往哪裏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