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裝神弄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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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立於高台之上,道袍廣袖隨風輕拂,銅鏡折射的日光在他周身鍍上一層朦朧光暈,恍若真龍盤踞。
他微微眯起眼,俯視著台下跪伏的百官,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這便是天子之威!
首輔嚴嵩的白須幾乎貼地,額頭抵著冰冷的青磚,姿態恭敬至極。
次輔徐階的仙鶴補子微微顫動,顯然也被方才的“真龍顯聖”所震懾。
就連一向倨傲的錦衣衛指揮使陸炳,此刻也低垂著頭,不敢直視天顏。
嘉靖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青詞案幾前的陳恪身上。
陳恪跪得端正,緋色官袍在雪地中格外醒目,但他低垂的眉眼裏,卻藏著一絲旁人難以察覺的冷靜。
他看穿了,而嘉靖並不意外。
陳恪此人,心思縝密,又通曉古今權術,自然明白今日這場“天人感應”的把戲是何用意。
“真正的天子,哪位在史書中的記載不是天生異象?”
陳恪心中暗忖。
漢高祖劉邦,斬白蛇起義,赤帝子斬白帝子,天命所歸;
唐太宗李世民,出生時“二龍戲於門外”,天降祥瑞;
宋太祖趙匡胤,出生時“赤光繞室,異香經宿不散”;
明太祖朱元璋,更是“紅光滿室,夜如白晝”,鄉鄰皆以為火起,奔至卻見朱家誕子,異香撲鼻……
這些記載,究竟是真是假?
那答案呼之欲出,自然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們被寫進了史書,被天下人傳頌,被百姓深信不疑。
“以天馭民,自古皆然。”
天子若隻是凡人,何以統禦萬民?唯有將自己塑造成“天之子”,才能讓臣民敬畏,讓天下歸心。
嘉靖今日這一出“真龍顯聖”,不過是曆代帝王玩爛了的把戲,但即便如此,依舊百試不爽。
因為百姓信這個。
因為百官不敢不信。
嘉靖嘴角微不可察地揚起。
他滿意地收回目光,轉身走向香案,寬大的道袍袖口拂過銅鏡,鏡麵微微偏轉,恰好將最後一縷陽光折射向陳恪的方向。
而嘉靖的用意,跪坐在青詞案幾前的陳恪早已了然於胸。
陳恪的指尖輕撫那方禦賜的澄心堂紙,紙麵細膩如少女肌膚,在燭光下泛著淡淡的象牙色光澤。
\"混沌未分先有道,道無形體亦無名...\"
馮保送來的二十八字在陳恪腦海中盤旋,每個字都重若千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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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恪的筆尖懸在紙麵上方三寸,墨汁在毫端凝聚成飽滿的墨珠。
齋宮中央的高台上,嘉靖的道袍廣袖在銅鏡折射的光暈中微微擺動,恍若真仙臨凡。
陳恪偷眼望去,隻見帝王雙目微闔,仿佛已神遊太虛,實則眼角餘光正掃過台下每一個奮筆疾書的臣子。
\"子恒...\"身旁的李春芳突然壓低聲音,\"這題眼該落在何處?\"
陳恪的筆尖終於落下,在紙麵洇開一個漆黑的圓點。
他不動聲色地往李春芳那邊傾了傾身子:\"石麓兄可還記得大禮議?\"
李春芳的筆鋒猛地一頓,墨汁在紙上濺出幾粒黑星。
他迅速用袖口掩住,喉結滾動了一下:\"你是說...\"
\"慎言。\"陳恪打斷他,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天地君親師。\"
李春芳眼中精光一閃,頓時會意。
嘉靖當年通過\"大禮議\"確立自身統治合法性,如今這場齋醮,本質上仍是同一目的——將皇權與天道捆綁,塑造\"君權神授\"的神聖形象。
陳恪不再多言,筆尖終於落下。
墨汁在禦賜紙張上暈開,形成一個個筋骨錚然的楷字:
\"混沌初開,太極始判。清濁既分,乾坤乃定...\"
他的筆走龍蛇,卻暗藏玄機。
表麵是讚美天道玄妙,實則將嘉靖比作\"承天受命\"的聖主。
每寫一句,都暗合那二十八字中的深意,卻又比嘉靖的暗示走得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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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惟陛下,德配天地,道貫古今...\"
寫到此處,陳恪筆鋒一轉,突然引入堯舜典故。
這看似是最高規格的頌聖,實則暗含深意。
這頂高帽可不好戴。
堯舜是什麽人?茅茨不剪,采椽不斫;糲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簡樸得近乎苛刻的明君典範。
\"老道士瞧好吧。\"陳恪在心中暗笑,\"既要我為你唱讚歌,就別怪我往讚歌裏摻些良藥。\"
他的筆越寫越快,字跡卻始終工整如刻。
\"子恒...\"李春芳偷眼瞥見陳恪的文章,聲音發顫,\"你這...是否過譽了?\"
陳恪不答,隻是將寫好的青詞輕輕吹幹,折疊成方勝狀。
他知道李春芳在擔心什麽,可陳恪毫不在意。
陳恪將皇帝比作堯舜,既是無上讚美,也是無形枷鎖。
若嘉靖日後行為有虧,這頂高帽子反而會成為言官攻訐的利器。
\"石麓兄盡管照常寫。\"陳恪將青詞放入錦囊,聲音輕如蚊呐,\"聖上要的,不過是個"名正言順"。\"
高台上,嘉靖的道袍廣袖無風自動。
他雖閉目打坐,神識卻格外清明。
齋宮內每一處細微動靜都逃不過他的感知,陳恪與李春芳的耳語,筆尖與紙麵的摩擦。
當陳恪的青詞通過黃錦呈到禦前時,嘉靖的指尖在紙麵上輕輕摩挲。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穿透那些華麗的辭藻,直抵文字背後的真意。
\"好個混小子。\"嘉靖在心中暗歎,\"朕讓你寫"君權天授",你倒給朕套上堯舜的枷鎖。\"
他的目光在\"遠邁堯舜\"四字上停留許久,嘴角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這馬屁拍得著實精妙——表麵極盡諂媚之能事,實則暗含規勸之意。
若公開駁斥,反倒顯得自己心虛;若欣然接受,又等於默認了堯舜之君的為政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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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突然輕笑一聲,聲音低得隻有身旁的黃錦能聽見:\"這小子,膽子不小。\"
黃錦不明所以,隻得賠著笑臉躬身。
嘉靖卻已轉向李春芳的青詞,這篇倒是中規中矩,完全按照那二十八字的精神,將\"天道\"與\"皇權\"緊密聯係,無一字逾矩。
\"賞李卿金花一對。\"嘉靖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整個齋宮為之一靜。
李春芳呆若木雞,直到身旁同僚推搡才慌忙出列謝恩。
群臣麵麵相覷,目光不約而同地瞟向陳恪——這位以青詞得寵的靖海伯,今日竟未獲賞賜?
陳恪卻神色如常,甚至嘴角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安靜地跪坐在案幾前,目光坦然迎接四麵八方投來的探究眼神。
高台上,嘉靖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
他故意不賞陳恪,正是要給這個膽大包天的年輕人一點小小警告——在帝王麵前耍心眼,終究要付出代價。
但當他的目光與陳恪相遇時,那雙深邃如潭的眼睛裏沒有絲毫不滿或惶恐,隻有一種了然於心的平靜。嘉靖忽然明白了,陳恪早預料到會有此結果,甚至可能故意為之。
\"好個陳子恒。\"嘉靖在心中暗道,\"原來你早知朕會看穿,卻偏要如此。這是試探,還是...\"
他忽然想起獻俘大典上,陳恪在享殿中說過的\"臣要這天下,配的上陛下的雄心\"。
此刻那看似諂媚的\"堯舜之喻\",不正是另一種形式的\"雄心\"嗎?
齋宮外,北風卷著碎雪拍打窗欞。
嘉靖將陳恪的青詞緩緩折好,收入袖中。
這個動作很輕,卻讓一直觀察聖顏的徐階瞳孔微縮——皇帝收起了靖海伯的青詞,卻將其他人的當場焚化,這意味著什麽?
\"回宮。\"嘉靖拂袖起身,道袍上的暗龍紋在光暈中若隱若現。
群臣伏地恭送,唯有陳恪抬頭,恰與轉身的嘉靖四目相對。
那一瞬間,帝王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讚許,而陳恪則微微頷首,如同學生答對了夫子的考題。
黃錦尖細的嗓音響起時,兩人已各自恢複常態。
但那一瞬的默契,卻如同雪地上並行的足跡,清晰可見又轉瞬被新雪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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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恪走出齋宮時,李春芳捧著金花追上來,臉上滿是困惑:\"子恒,聖上為何...\"
\"石麓兄的青詞工整典雅,得賞是應該的。\"陳恪笑著打斷他,伸手拂去對方肩頭的雪粒,\"至於我...或許是聖上覺得,我已不需要這些虛禮了吧。\"
他說得輕描淡寫,目光卻望向西苑深處。
那裏,嘉靖的身影已消失在重重宮闕之中,唯有銅鏡折射的餘光還在雪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陳恪知道,今日這場無聲的博弈沒有贏家,也沒有輸家。
嘉靖得到了他想要的\"君權天授\"的背書,而自己則在看似諂媚的頌聖中,悄悄埋下了\"堯舜之君\"的理想標準。
\"穿越者守則第三百一十六條:\"陳恪在心中默念,\"當你要規勸君王時,請記住——最好的諫言往往藏在最美的讚歌裏。\"
雪,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