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考官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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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日春闈,光陰如貢院屋簷滴落的雨水,敲打著青石板,也敲打著數千士子的命運。
    第四日清晨,薄霧尚未散盡,陳恪已立於西北角那間“特殊”的號舍前。
    那名昨日被黑影對接的考生,此刻臉色慘白如紙,握筆的手抖得如同風中秋葉。
    陳恪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針,掃過他的考籃、衣袍、號板縫隙,甚至掀開他鋪在腿上的薄氈。
    動作標準、利落,帶著一股無形的威壓,卻唯獨避開了那考生因恐懼而幾乎要跳出胸腔的眼神。
    “伯…伯爺…”考生喉頭滾動,聲音細若蚊呐。
    陳恪麵無表情,指尖在號板邊緣輕輕劃過,感受著木質的紋理。
    他最終什麽也沒發現——又或者說,他本就不指望此刻能發現什麽。
    那黑影傳遞的信息,若非事先約定好的密語或短期記憶,很難留下實質證據。
    倘若強行逼問,隻會打草驚蛇,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指責他構陷士子,擾亂考場。
    “仔細答題。”陳恪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隻是例行公事的叮囑。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癱軟如泥的考生,轉身離去,緋色蟒袍的下擺掃過潮濕的地麵,留下一個決絕的背影。
    他知道,這條線索暫時斷了。
    真正的較量,或許壓根不在此時此地。
    接下來的日子,考場表麵如死水微瀾。
    白日裏,陳恪率隊巡視的身影成了號舍間不變的風景。
    趙文華那張油滑的臉,卻總如甩不掉的蒼蠅般在眼前晃悠。
    “靖海伯辛苦!這巡場的差事瑣碎,不如交予下官代勞?伯爺也好回明倫樓歇息片刻?”
    趙文華腆著臉湊近,試圖展示“同僚關懷”,實則想找回一點被陳恪當眾羞辱後丟失的顏麵。
    他身上那股混合著熏香和官場油膩的氣息,熏得陳恪直皺眉。
    陳恪腳步未停,隻從牙縫裏冷冷擠出兩個字:“職責。”
    知乎收藏夾《明代官場生存指南》自動翻開:【當討厭鬼試圖套近乎時,請記住——沉默是最高的輕蔑】。
    趙文華碰了個硬釘子,臉上笑容僵住,眼中閃過一絲怨毒,卻又不敢發作,隻能訕訕跟在後麵。
    一次雨中巡查,泥濘濕滑。
    趙文華“不小心”將燈籠甩動,泥水濺上了陳恪嶄新的蟒袍下擺。
    “哎呀!伯爺恕罪!下官一時腳滑……”趙文華故作驚慌,眼底卻藏著惡意。
    他試圖激怒陳恪,從而讓陳恪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在這個關鍵的時期。
    陳恪腳步猛地一頓,拳頭在袖中瞬間握緊,骨節發出輕微的“咯咯”聲。
    怒火如同岩漿,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
    阿大不在身邊,無人能立刻按住他。
    “伯爺!”身後一名老吏眼疾手快,一把虛扶住陳恪的手臂,聲音急促卻壓低,“考場重地,聖意關注!”
    陳恪深吸一口氣,那冰冷潮濕的空氣仿佛帶著針,刺入肺腑。
    他緩緩鬆開拳頭,目光如刀般刮過趙文華那張故作惶恐的臉,幾乎能聽到自己後槽牙摩擦的聲音。
    “無妨。”他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聲音冷得像冰渣,“趙侍郎走路當心,莫要再‘滑倒’。”
    說完,不再停留,大步向前,將那張令人作嘔的臉甩在身後泥濘裏。
    他強忍下這口氣,非為趙文華,而是為了這貢院內數千雙眼睛,為了那不容褻瀆的掄才大典。
    相較於趙文華的跳梁小醜行徑,真正的舞弊並未斷絕。
    陳恪以其遠超時代的安檢意識和細致入微的觀察力,接連揪出二十餘名夾帶者。
    這些夾帶五花八門:有將小抄縫在衣襟夾層裏的,有藏在挖空的饅頭裏的,更有甚者將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在特製的薄如蟬翼的“糯米紙”上,遇水則化,企圖蒙混。
    最令陳恪眉頭緊鎖的是,這些夾帶的內容,竟高度趨同!
    幾乎都圍繞著本次策論題目的核心——海禁。
    所夾帶的內容,清一色是針對“海禁”的精心炮製的策論範文!
    文采斐然,論點清晰,引經據典,顯然是出自名家之手,隻為特定題目準備的“萬靈丹”。
    陳恪看著呈上來的證物,眉頭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
    怒火在胸腔中翻騰,並非因這些手段本身——它們確實不高明,嚴黨或清流若真要舞弊,斷不會用如此粗糙、易被察覺的方式,還留下如此明顯的指向性。
    這更像是某些能量巨大、卻又急於求成的勳貴外戚,妄圖塞幾個紈絝子弟過關的把戲。
    處理他們背後的勢力?陳恪現在沒這個興趣,也沒這個精力。
    讓他真正動怒的,是這種行為本身對“科舉”二字的褻瀆!
    冰冷的視線掃過那些麵如死灰、或強作鎮定的舞弊者。
    陳恪麵色冷峻,毫不留情。
    一聲聲“拖出去!革除功名,終身禁考!”如同冰冷的鐵錘,一次次砸碎那些投機者的幻想。
    他並非外界所傳那般天生鐵麵無私的“青天”,而是深知,科舉幾乎是寒門士子改變命運、實現階層躍升的唯一相對公平的通道。
    他自己,便是這條路的受益者。
    一旦這條階梯被特權階級肆意踐踏、蛀空,當“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夢想徹底破滅,那壓抑的絕望會催生出什麽?
    是黃巢“衝天香陣透長安”的衝天怨火?
    是李自成“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的滔天洪流?
    曆史上一次次王朝崩塌的巨響,如同警鍾在陳恪腦中轟鳴。
    這看似“承平”的嘉靖朝,內裏早已被土地兼並、衛所敗壞、吏治腐化、東南倭患、北虜威脅蛀得千瘡百孔,像一匹負重累累、隨時可能倒斃的老駱駝。
    如此此時發生一場波及數千舉子、動搖士林根基的科舉舞弊大案,完全足以成為壓垮它的最後一根稻草!
    陳恪絕不能接受這樣的事情發生,尤其是在自己的麵前。
    主考官值房內,檀香嫋嫋。
    趙貞吉端坐案後,聽著陳恪簡明扼要地匯報這幾日的巡查結果與處置情況,臉上是萬年不變的溫和與深沉。
    “子恒辦事,老夫一向放心。”趙貞吉捋著花白胡須,語氣不疾不徐,“你放手去做便是。瑣碎事務,盡可委於文華,或有司吏員。老夫隻坐鎮中樞,把握大節即可。”
    他將批閱部分例行公文的朱筆輕輕推向陳恪一側,姿態放權得極其自然。
    陳恪恭敬應下:“座師統籌全局,學生自當竭力分憂。”心中卻明鏡一般。
    這位座師,自升任戶部尚書,掌天下錢糧後,行事風格越發保守圓融。
    他深居簡出,事事委托,看似對陳恪信任有加,實則更像一種高明的政治避險——功勞少不了他的,過錯卻能推給具體辦事之人。
    這滴水不漏的做派裏,陳恪敏銳地嗅到了一絲更為強烈的、對那紫禁城文淵閣深處,那張象征著人臣權力巔峰的內閣交椅的渴望。
    他似乎在精心編織一張安全的網,規避一切可能的風險,積累著無可指摘的資曆與聲望,隻待一個合適的機會,躋身那權力的最核心。
    貢院內的風波,他顯然不願沾染半分,隻想平穩過渡,將“主持恩科”這份清貴而重要的履曆,完美地寫進他的升遷簿中。
    九日漫長,終到收卷封箱之時。
    當最後一遝彌封的試卷被貼上重重火漆,裝入鐵櫃,由錦衣衛重兵押送離開貢院,那沉重的大門在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彌漫九日的墨香、汗臭、壓抑與無聲的硝煙。
    陳恪站在空曠下來的貢院廣場上,夕陽的餘暉將他緋色的身影拉得很長。
    他回首望了一眼那鱗次櫛比的號舍,仿佛還能看見無數個埋頭苦讀、心懷憧憬的身影。
    “穿越者守則第三百二十條”陳恪在心裏默念道“當規則本身成為角力場時,維護規則的代價,往往比破壞它更加沉重,但也更加必要——因為秩序的崩壞,往往始於最微小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