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考官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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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
主考官趙貞吉終於忍無可忍,他的手掌重重拍在紫檀木案幾上,震得堆積的朱卷簌簌作響。
他花白的胡須微微顫抖,眼窩裏射出疲憊而銳利的光芒,掃過這如同鬧市般的場麵。
“如此吵嚷攻訐,成何體統!國朝掄才大典,豈容爾等在此如同市井潑婦般撕扯?!”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壓,如同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破了喧囂的泡沫。
爭吵聲戛然而止,但空氣裏的火藥味卻更濃了。
趙貞吉的目光最終落在風暴的中心——陳恪身上。
緋色蟒袍的青年站得筆直,在搖曳的燭光下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毫不掩飾眼中的鄙夷與決心。
趙貞吉心中長歎,他深知這位年輕副考那油鹽不進的性子,更明白今日之亂的根源。
他需要盡快平息事端,讓這場該死的恩科“圓滿”落幕,這比取中誰、不取中誰重要百倍。
“靖海伯,”趙貞吉的聲音刻意放緩,帶著一種長輩般的“語重心長”,“諸位同僚各抒己見,難免言辭激烈。然則,皆為朝廷社稷,為國選才之心,並無二致。事已至此,糾纏無益,徒耗精力。不若……你我各退一步?”
他渾濁的目光盯著陳恪,暗示的意味再明顯不過——鬆口吧,讓那些“是矣”卷子過關,大家麵子上都好過,他趙貞吉也好向各方交代。
退一步?
陳恪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如同寒潭映月。
他環視一周,趙文華等人眼中閃爍著怨毒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他們寄希望於混亂能攪渾水,讓陳恪的堅持在無盡的攻訐中軟化,最終挽回他們那些不堪入目的“私貨”。
其他考官,無論清濁,臉上也大多寫著疲憊與希冀——希望這個強硬得不像話的靖海伯能“識大體”,結束這場煎熬。
“退一步?”陳恪的聲音清晰、平靜,卻帶著金鐵交鳴般的穿透力,在死寂的閱卷所內回蕩,“部堂大人,下官退一步,便是對國法綱紀的褻瀆,對天下寒窗士子的不公!敢問部堂,這取中的卷子,有幾份是憑真才實學?又有幾份是憑‘是矣’暗號、憑人情請托、憑背後勢力?”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電,掃過那些之前竭力為“是矣”卷辯護的考官,毫不留情:
“爾等攻訐我取中之卷,說其‘狂悖’、‘異想天開’、‘譏諷時政’,不過是尋章摘句、牽強附會!若論真才實學,其立意、其邏輯、其經世濟民之策,哪一篇不比那些滿紙‘是矣’的垃圾強上百倍?爾等詭辯之才,用在此處,不覺得羞恥嗎?!”
“陳恪!你休要血口噴人!”趙文華再次跳腳,臉漲成了豬肝色。
“血口噴人?”陳恪猛地轉頭,直視趙文華,眼中燃燒著無畏的火焰,“趙侍郎,還有在座諸位大人,你們捫心自問,下官所言,可有半句虛妄?!我陳恪在此,敢指天發誓,我所取之卷,無一不是憑文章優劣、憑一顆公心!我心中無鬼,我何懼之有?!”
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決絕:
“既然諸位大人認為局麵無法收拾,彼此攻訐難有結果,好!那就休怪下官不講同僚情麵!我即刻修本,將今日閱卷所內種種不堪,連同這幾份滿篇‘是矣’的‘傑作’,以及諸位大人是如何為這等垃圾辯護、如何攻訐真正良才之卷的細節,一並具名上奏!請皇上聖裁!請皇上派有司徹查這恩科貢院之內,究竟藏了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有多少‘暗號’,多少‘人情’,多少‘勢力’,在玷汙我大明的掄才大典!”
“上秤!都上秤!”陳恪幾乎是吼了出來,緋色蟒袍因激動而微微起伏,“有些事,不上秤沒有四兩重,一但上秤,一千斤都打不住!我陳恪問心無愧,我取中的卷子經得起查!你們的呢?!你們那些‘私貨’,那些暗號,那些為‘是矣’卷張目的理由,經得起查嗎?!看看皇上是信我陳恪的鐵證如山,還是信你們的巧言令色?!”
字字千鈞!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玉石俱焚”四個血淋淋的大字,瞬間浮現在所有人腦海。
陳恪不怕!他無欲則剛!
他身後站著帝王的信任,他手中握著“是矣”卷的鐵證!
他可以承擔“年輕氣盛”、“處事操切”的次要責任,但他掀起的滔天大案,足以將卷入其中的每一個人都碾得粉身碎骨!
尤其是那些真正心中有鬼的人。
趙文華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指著陳恪的手指劇烈顫抖,嘴唇翕動,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他身後的幾位同黨,更是麵無人色,冷汗涔涔而下,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後縮。
他們想起了那些“是矣”卷背後可能牽連的權貴的怒火,更想起了龍椅上那位帝王冷酷無情的眼神。
那根本不是他們能承受的重量!
就連那些並非嚴黨或是清流、但之前希望陳恪“退一步”的考官,此刻也噤若寒蟬。
他們或許沒有直接參與舞弊,但誰能保證在之前的閱卷中沒有一絲偏私?
誰能保證在剛才的混戰中,自己力保的“私貨”絕對幹淨?
一旦徹查,誰能獨善其身?
趙貞吉閉上了眼睛,花白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
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陳恪不僅沒有妥協,反而將事情推到了最極端的地步。
這份玉石俱焚的決絕,這份“無私者無畏”的凜然正氣,竟讓他這位官場沉浮數十載的老狐狸,也感到了深深的無力。
史書中海瑞為何能以區區微末之身對抗整個官僚集團——當一個人心中無私,隻存公義,連帝王都隻能徒呼奈何,何況他人?
陳恪站在那裏,感受著這死一般的寂靜,感受著那些或怨毒、或恐懼、或複雜難明的目光。
心中沒有得意,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與堅定。
他終於切身體會到,為何史書中那些真正的孤臣直吏,能夠一往無前。
因為公理正義,就是他們最堅硬的鎧甲!
“靖海伯……”趙貞吉睜開眼,聲音裏充滿了疲憊和深深的無奈,再無半分“勸和”的意思,“事已至此,糾纏無益,更不可因一時意氣,壞了朝廷大典。”
他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眾人,最終做出決斷:
“既然合議難以為繼,彼此攻訐徒耗光陰。為公平計,為社稷計,本官提議:所有待議之卷,無論之前爭議如何,盡數作罷!今日暫且休議,明日辰時,我等重新開始!所有人,摒棄前嫌,放下私念,僅以文章本身優劣論高下!諸位可有異議?”
重新開始?摒棄私念?
這看似無奈折中的辦法,此刻卻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後一根浮木。
趙文華等人雖然恨得牙癢,但也知道這是唯一能避免徹底崩盤、玉石俱焚的下場。
陳恪那“上秤”的威脅懸在頭頂,他們不敢再爭。
其他人更是如蒙大赦,隻要能結束這場噩夢,怎麽都行。
“下官無異議!”陳恪第一個朗聲應道,聲音斬釘截鐵。他要的就是公正的程序,隻要規則回歸正軌,他就無所畏懼。
“下官……附議。”趙文華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臉色灰敗。
“附議。”
“附議……”
稀稀拉拉的附和聲響起,帶著劫後餘生的味道。
翌日,辰時。
閱卷所內,燭火通明,卻彌漫著一種詭異而肅穆的氣氛。
昨日劍拔弩張的硝煙似乎尚未散盡,但每個人臉上都多了一份近乎刻板的“專注”。
流程重啟。
一份份朱卷在沉默中被重新審閱、評判。
沒有爭吵,沒有攻訐,隻有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偶爾響起幾聲低沉的商議。
規則回歸,私心暫退。
奇跡般地,一種久違的公平感悄然降臨。
那些被趙文華等人刻意攻訐的銳利之卷,因立意新穎、切中時弊而被重新審視、肯定。
那些被陳恪強硬駁回的“垃圾”,再也無人敢提。
而那些真正功底紮實、立論持中、文理俱佳的卷子,開始浮出水麵,得到越來越多考官的認可。
其中一份卷子正是書呆子陳謹所作,尤其引人注目。
它縱論古今,從上古“市易有無”談起,梳理曆代海路貿易興衰,條分縷析,文氣平和,邏輯嚴密。
既不盲目扞衛祖製,也不激進鼓吹開海,而是客觀分析利弊,最終以極其標準的“頌聖”收尾,姿態恭謹,滴水不漏。
昨日在混亂中,它隻是諸多“甲上”卷之一,雖有亮點,卻也被淹沒在攻訐的噪音裏。
今日,在重新審視下,這份卷子的“根柢深厚”、“立論持中”、“文理俱優”變得無比清晰。
其穩健、圓融、紮實,在經曆了昨日的風暴後,顯得格外珍貴,幾乎成為閱卷所內的一種共識和慰藉。
“此卷立意高遠,史料詳實,論證周密,收束得當,堪稱典範。”
“然也,文氣平和,立論公允,實乃上佳之作。”
“吾觀諸卷,此篇當屬翹楚,置於案首亦無不可。”
考官們低聲交流著,言語間充滿了對這份卷子由衷的讚賞。
沒有爭議,沒有私念作祟,純粹的文章本身,征服了所有人,包括昨日那些心懷鬼胎者,此刻也不得不承認其優秀。
最終,當所有考官再次匯聚,準備確定最終名次時。
這份卷子,被幾乎所有人一致推舉,認為其當為此次恩科會試魁首——會元!
閱卷所內一片沉寂,隨即響起一陣低低的、如釋重負般的歎息。
這歎息中,有對昨日混亂的餘悸,也有對這份終於尋回的、純粹基於文章的公道的感慨,更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諷刺。
趙貞吉疲憊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複雜的、近乎苦笑的表情,他提筆,在最終的名錄榜首,工整地寫下了“會元”二字。
至於這份卷子屬於誰?糊名之下,閱卷考官無人知曉。
隻知道,在這扭曲的規則被強行掰正之後,真正有實力的人,終歸會發光。
陳恪站在一旁,看著那份被推舉為會元的卷子,雖然糊名,但他心中已了然。
他麵上平靜無波,心中卻波瀾起伏。
昨日那場慘烈的“玉石俱焚”之爭,竟意外地滌蕩了汙濁,為這份真正的才華掃清了障礙。
他維護的規則,終究孕育出了應有的結果。
這結局,悲涼中透著荒誕,卻也不失為一種遲來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