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異變(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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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王府偏殿,臨時辟作陳恪的公廨。
    窗外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壓著這座剛剛經曆主人暴亡的府邸,連蟲鳴都似乎被無形的恐懼扼住咽喉,一片死寂。
    殿內,燭火搖曳,將陳恪伏案的身影拉得細長而扭曲,投在冰冷的地磚上。
    案頭,堆積如山的卷宗、仵作的驗屍格目、王府管事的供詞、太醫的脈案……每一份都冰冷地指向同一個結論。
    陳恪的指尖劃過仵作用朱筆工整謄寫的最終結論:
    “……死者朱載圳,年三十有二。體表無致命外傷,無中毒跡象。髒腑淤血,尤以心脈為甚,乃急火攻心、氣血逆亂之兆。查其生前起居,長期過量服食虎狼之藥,如海狗腎粉、鹿茸血丸等,藥性猛烈,伐傷根本,致腎水枯竭,虛陽上亢。加之近期憂思過甚,情誌鬱結,心火熾盛。兩者相激,終致心脈暴裂,猝然而亡。故斷:因長期濫用藥物,兼之急火攻心,引發猝死。”
    刑部、大理寺的複核官印赫然在目,東廠、錦衣衛的番子、緹騎亦無異議。
    所有證據鏈都嚴絲合縫,指向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景王朱載圳,死於自己的放縱與焦慮,死於那無休止的、飲鴆止渴般的“求嗣”之路。
    陳恪提筆,蘸飽了墨,在鋪開的奏疏上,一字一句,工整而沉重地寫下最終的調查結果。
    他寫得極其緩慢,仿佛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需要耗盡心力才能落下。
    “臣陳恪謹奏:奉旨徹查景王薨逝一案,經會同錦衣衛、東廠、大理寺、刑部詳勘,訊問王府上下人等,查驗屍身,核驗藥方、起居錄檔,並得仵作、太醫會診,現已查明……”
    他詳盡地羅列了證據——景王長期依賴烈性壯陽藥,王府藥庫記錄清晰;近月因裕王得子而焦慮日盛,夜不能寐,性情愈發暴躁;事發當日,確係在寵幸侍妾時情緒激動,驟然昏厥,氣絕身亡,符合“馬上風”之症候。
    仵作驗屍結果明確,無他殺痕跡。
    至於那驚世駭俗的魘鎮之物,陳恪在奏疏中僅以“另有王府內務,涉及陰私,已單獨封存密奏”一筆帶過,將那份足以引爆朝野的驚天秘聞,暫時壓在了心底最深處。
    筆尖在紙上遊走,陳恪的心卻如同浸在冰水裏。
    他看著自己寫下的每一個字,嘴角泛起一絲苦澀到極致的弧度。
    真相? 這確實是真相。
    鐵證如山,無可辯駁。
    然而,這真相,何其蒼白,何其諷刺!
    它清晰地勾勒出一個藩王是如何在欲望與焦慮的深淵中自我毀滅的軌跡。
    它指向的,是一個瘋狂的王爺咎由自取的結局。
    但這真的是朝野上下、各方勢力想要的“真相”嗎?
    陳恪擱下筆,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他仿佛能穿透這王府的高牆,看到此刻通政司那堆積如山的奏折——嚴黨及其依附者,必定如嗅到血腥的鯊魚,正瘋狂上疏,將矛頭死死指向裕王及其背後的清流、帝黨!
    他們會聲嘶力竭地控訴這是“謀害皇嗣”、“構陷手足”,是裕王為了獨霸儲位而策劃的驚天陰謀!
    他們會抓住景王暴斃的時機,做最後的、也是最瘋狂的掙紮!
    景王死了,嚴嵩、嚴世蕃父子苦心經營數十年的最大政治籌碼,瞬間化為烏有!
    裕王的儲位,自此板上釘釘,再無懸念。
    嚴黨,這個曾經盤踞朝堂、遮天蔽日的龐然大物,失去了最後的依托,已然被提前宣判了死刑。
    有人或許會天真地想,嚴黨此刻若能“棄暗投明”,向裕王投誠,是否還有一線生機?
    陳恪的嘴角那抹苦笑更深了,帶著洞悉世事的冰冷與悲憫。
    政治鬥爭,從來殘酷,從來隻有你死我活!
    曆史早已寫滿了血淋淋的教訓!
    玄武門之變後,太子建成、齊王元吉的黨羽被李世民清洗殆盡,連繈褓中的嬰兒都未能幸免;九子奪嫡,太子胤礽被廢,其黨羽或被圈禁,或被處死,或被流放,無一善終;更近的,本朝“大禮議”中,楊廷和一黨倒台,其門生故舊又有幾人能全身而退?
    站在權力金字塔頂端的人,一旦落敗,其依附者便是無根的浮萍,是待宰的羔羊。
    勝利者絕不會容忍潛在的威脅,更不會給失敗者任何“改換門庭”的機會。
    清洗,是鞏固權力、震懾對手的必然手段,是勝利者書寫新秩序的蘸血之筆!
    景王之死,無論真相如何,都必將成為這場血腥清洗的導火索!
    而陳恪手中這份詳實、客觀、指向“自然死亡”的報告,它的最大受益人,恰恰是即將成為唯一儲君的裕王!
    它幾乎完美地洗脫了裕王及其黨羽的所有嫌疑,將嚴黨最後的反撲置於“構陷儲君”的險惡境地!
    這份報告,裕王黨會欣然接受,甚至可能暗中推動其傳播。
    但嚴黨會接受嗎?那些依附嚴黨、即將被清算的官員會接受嗎?那些與嚴黨利益深度捆綁、害怕被牽連的勳貴、豪商會接受嗎?
    他們絕不會接受!
    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質疑這份報告的真實性,攻擊陳恪的立場,甚至可能鋌而走險,製造新的“證據”來翻案!他們會將陳恪視為裕王黨的急先鋒,視為必須除掉的眼中釘!
    更讓陳恪心頭沉重的是——嘉靖,能接受嗎?
    嘉靖帝,那位剛剛經曆了喪子之痛的父親,那位心深似海、掌控一切的帝王。
    他盛怒之下,想要的真的是這樣一個“咎由自取”的結論嗎?
    他是否會覺得,這個結論太過平淡,太過“巧合”,不足以平息他心中的滔天怒火和那份被深深刺痛的帝王尊嚴?
    一個“咎由自取”的兒子,如何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嘉靖需要有人為此負責!
    需要一場足夠分量的血祭,來彰顯皇權的不可侵犯,來告慰他痛失愛子的心!?
    陳恪看著燭火下那份即將完成的奏疏,字字清晰,卻仿佛每一個字都在灼燒他的指尖。
    他毫無辦法。
    作為嘉靖帝此刻最信任、委以重任的臣子,作為親手揭開這層帷幕的調查者,他隻能選擇毫無保留,全須全尾地將這冰冷、殘酷、卻又無可辯駁的真相,呈奉到禦前。
    這是他的職責,是他的宿命,也是他在這場風暴中唯一能堅守的底線——對真相的忠誠,對君命的忠誠。
    哪怕這份忠誠,會將他推向更猛烈的風暴眼。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壓抑與苦澀都壓下去。
    提筆,在奏疏末尾,工整地寫下:“……臣等查勘已畢,據實陳奏。伏乞聖裁。”
    落款:臣陳恪謹奏。
    擱筆。
    燭火跳動了一下,映照著陳恪疲憊而堅毅的側臉。
    他望著窗外無邊的黑暗,仿佛看到了即將席卷而來的腥風血雨,也仿佛看到了紫禁城深處,那位帝王接到這份奏疏時,可能出現的任何反應。
    他閉上眼,喉結滾動了一下,無聲地吐出幾個字:“陛下,臣……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