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異變(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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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舍內,沉水香的青煙重新聚攏,方才的雷霆震怒與血腥謀劃仿佛被這嫋嫋青煙暫時隔絕在外。
    陳洪、沈荇、黃錦等人早已無聲退下,沉重的殿門合攏,將最後一絲喧囂徹底隔絕。
    偌大的精舍,此刻隻剩下嘉靖與陳恪二人。
    空氣凝滯得如同冰封的湖麵,唯有更漏滴水的細微聲響,如同敲擊在緊繃的神經上。
    陳恪依舊保持著躬身肅立的姿態,但脊背挺直如鬆。他緩緩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望向禦榻上那位看似閉目養神、實則心潮翻湧的帝王。
    嘉靖臉上方才因陳洪而起的戾氣與不耐已悄然褪去,隻餘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與冰冷,仿佛暴風雨後殘留的、浸透骨髓的寒意。
    陳恪沒有言語,隻是極其緩慢、極其鄭重地從懷中取出一個用火漆嚴密密封的牛皮紙袋。
    那紙袋不大,卻仿佛承載著千鈞之重。
    他雙手捧著,如同捧著一塊灼熱的烙鐵,一步一步,無聲地走到禦榻前,在距離嘉靖三步之遙處停下,微微躬身,將紙袋高高舉起,遞向嘉靖。
    這無聲的動作,本身就是最清晰的語言。
    嘉靖半闔的眼瞼微微一動,銳利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密封的紙袋上。
    陳恪的沉默、鄭重、以及那特意強調的“王府內務,涉及陰私”的伏筆,早已讓他心中警鈴大作。
    他幾乎能感覺到那紙袋裏散發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陰冷氣息。
    他沒有立刻去接,隻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深深地看了陳恪一眼。
    那眼神複雜難辨,有審視,有探究,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他看到了陳恪眼底深處那份不容置疑的忠誠,也看到了那份欲言又止的沉重。
    終於,嘉靖緩緩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接過了那個紙袋。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火漆封口,仿佛能感受到裏麵封存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秘密。
    他並未急於撕開,而是先拿起案頭一把小巧的銀刀,動作緩慢而精準地刮開火漆。
    封蠟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精舍內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紙袋打開,裏麵是幾樣陰邪之物:那紮滿鋼針、寫著朱載圳名字的生辰八字草人,那畫滿詭異符咒的黃紙,那撮枯黃的頭發,以及那張觸目驚心的詛咒紙條——“朱載圳,斷子絕孫,永世無嗣!”
    嘉靖的目光落在這些東西上,瞳孔驟然收縮!
    他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隨即,一種極其古怪的表情在他臉上蔓延開來——那是一種混合了震驚、荒謬、暴怒,最終化為一種近乎扭曲的、冰冷的笑意。
    “嗬……嗬嗬……”低沉的、帶著磨砂質感的笑聲從嘉靖喉間溢出,他捏著那張詛咒紙條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發白,“好……好一個逆子!朕的好兒子!竟……竟做到這個地步!魘鎮……魘鎮自己?!”
    那笑聲裏沒有半分暖意,隻有徹骨的寒意和滔天的屈辱。
    他朱厚熜的兒子,大明的親王,為了構陷手足,竟不惜用此等最下作、最陰毒、最令皇室蒙羞的巫蠱之術,甚至……咒的是他自己?!
    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是打在朱明皇室臉上最響亮的一記耳光!
    他猛地將那張紙條攥緊在手心,仿佛要將它捏碎!目光再次掃過那些魘鎮之物,眼中最後一絲因喪子而起的悲痛,徹底被一種被愚弄、被褻瀆的狂怒所取代。
    這逆子,死不足惜!死得如此不堪,簡直是咎由自取!
    然而,當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下方垂手肅立、麵色沉靜的陳恪身上時,那狂怒的火焰稍稍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滿意。
    陳恪沒有在奏疏中公開這樁足以動搖皇室根基、淪為天下笑柄的驚天醜聞。
    他選擇了最穩妥、最忠誠的方式——單獨封存,密奏禦前。
    這份心思縝密,這份對天家顏麵的維護,這份對帝王權威的絕對忠誠,讓嘉靖心中那點因“馬上風”結論而起的遷怒,徹底消散了。
    “陳卿……”嘉靖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後的沙啞,但已恢複了帝王的冷靜,“此事,除你之外,還有何人知曉?”
    陳恪心頭一緊,知道最艱難的時刻到了。
    他微微吸了口氣,聲音平穩卻清晰地報出幾個名字:“回陛下,錦衣衛小旗張彪、王猛,東廠番役李三,以及……負責記錄的書記官周文遠。此四人,曾親眼見過此物,並協助臣封存。王府總管王福的供詞,亦由書記官周文遠單獨記錄封存。”
    每一個名字報出,精舍內的空氣便冷上一分。
    嘉靖的臉色隨著名字的報出,一點點陰沉下去,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鉛雲。
    他眼中最後一絲溫度也消失了,隻剩下冰冷的、漠視生命的決絕。
    陳恪清晰地感覺到那無形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冰,幾乎要將人凍僵。
    他心中不忍,但他更明白,在這紫禁城深處,在這天家醜聞麵前,這幾個名字所代表的生命,早已被宣判了死刑。
    這不是他能改變,甚至不是他能置喙的。
    嘉靖沉默了片刻,他抬眼看向陳恪,眼神銳利如刀:“陳卿,此事……”
    他本想讓陳恪去處理,去“封口”。
    畢竟陳恪是此案的負責人,由他動手,最為順理成章。
    然而,話到嘴邊,嘉靖看著陳恪那張年輕卻已顯露出堅毅與疲憊的臉,看著他眼底深處那份不易察覺的沉重,心中忽然掠過一絲極其罕見的……體恤?
    陳恪已經做得夠多了......他查明了真相,維護了天家顏麵,承受了自己的怒火,甚至即將卷入更深的漩渦。
    再讓他去沾手這等滅口的髒活……似乎有些過了。
    嘉靖緩緩地、極其輕微地擺了擺手,那動作帶著一種帝王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疲憊與決斷:“罷了。陳卿連日操勞,心力交瘁。這等瑣事……就不必再勞煩你了。你且退下吧,多操心火藥局和兵部的事務要緊。”
    “瑣事”二字,輕飄飄的,卻如同蓋棺定論的印章,決定了那幾個名字背後生命的終結。
    陳恪心頭一震,隨即深深躬身:“臣……遵旨。陛下保重龍體,臣告退。”
    他不再多言,也不再看嘉靖的臉色,轉身,步履沉穩地退出精舍。
    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將精舍內那令人窒息的冰冷與血腥的決斷,徹底隔絕。
    門外,天光已大亮,陽光刺眼。
    陳恪微微眯起眼,深吸了一口帶著晨露氣息的空氣,卻感覺那空氣也沉重得如同鉛塊。
    他最後看了一眼緊閉的精舍大門,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門板,看到裏麵那位帝王眼中凍結的寒冰,以及那即將被無聲抹去的幾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