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貞者,吉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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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三十三年·秋·西苑精舍外
    寅時的梆子聲還在紫禁城幽深的巷陌間回蕩,西苑精舍那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尚未開啟,門前已非空寂。
    陳恪身著緋色蟒袍,腰懸玉帶,踏著薄霜鋪地的青石板,早早便到了。
    他並非最早,精舍門前的石階旁,已有兩道身影在寒風中肅立。
    兵部尚書高拱,身形魁梧如鐵塔,此刻卻眉頭緊鎖,背著手在階前踱步,皂靴踏在霜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心頭積鬱的塊壘之上。
    他身側是戶部尚書趙貞吉,這位新任部堂雙手攏在袖中,目光低垂,似在觀察地磚縫隙裏頑強鑽出的幾株枯草,又似神遊天外。
    高拱的焦躁,陳恪的沉靜,仿佛都與他無關。
    昨夜值房中,高拱的質問如同疾風驟雨,徐階的無奈他看在眼裏,嚴世蕃的幸災樂禍他亦心知肚明。
    他心中自有盤算,此刻卻非表露之時。
    高拱的抱怨,他左耳進,右耳出,隻當是秋風過耳。
    “子恒來了。”高拱見陳恪走近,停下腳步,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目光掃過陳恪年輕卻沉穩的麵容,那緊鎖的眉頭似乎鬆動了半分,隨即又擰得更緊,“這鬼天氣!北地旱得地裂,江南淹成澤國!老天爺……這是不給我大明百姓活路啊。”
    他仰頭望天,灰蒙蒙的鉛雲低垂,壓抑得令人窒息,語氣中充滿了憂憤與無力。
    陳恪拱手行禮:“高部堂,趙部堂。”他目光掃過二人,高拱的焦躁與趙貞吉的平靜形成鮮明對比。
    他心中微沉,後世的氣候學知識如冰冷的溪流滑過腦海——小冰河期。
    地球氣候每三百年左右一輪回的極寒周期,此刻正悄然拉開序幕。
    往後的歲月裏,酷寒、幹旱、洪澇、蝗災……將如同跗骨之蛆,輪番肆虐這片古老的土地,直至耗盡大明最後一絲元氣。
    這非人力可抗的天道循環,卻偏偏落在這個內憂外患、積重難返的王朝頭上。
    “靖海伯安好。”趙貞吉微微頷首,聲音平穩無波,聽不出情緒,“伯爺來得也早。這災情洶洶,天威難測,我等為臣者,唯有盡心竭力,仰賴聖裁。”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回應了高拱的激憤,又點明了今日議題的核心——賑災,更將最終決策權不著痕跡地推向了精舍內那位修道帝王。
    高拱聞言,鼻子裏重重哼了一聲,顯然對趙貞吉這番“官話”不甚滿意,卻又無從反駁,隻能煩躁地甩了甩袖子,帶起一陣冷風。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拖遝的腳步聲伴隨著幾聲假意的咳嗽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嚴世蕃裹著一件華貴的貂裘,慢悠悠地踱了過來。
    他那隻獨眼在晨光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芒,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笑意。
    “喲,諸位大人都在呢?這西苑的晨風,可真是提神醒腦啊!”嚴世蕃聲音尖細,帶著慣有的陰陽怪氣,“高部堂麵色凝重,可是憂心國事?趙部堂氣定神閑,想必是胸有成竹了?靖海伯少年有為,想必又有安邦定國的妙策了?”
    他目光一一掃過三人,最後落在陳恪身上,話鋒一轉,“唉,隻是這天災無情,非人力可挽。我昨兒個還聽底下人說,北邊兒有災民易子而食……嘖嘖,慘呐!也不知戶部的賑糧,何時能解這燃眉之急?趙部堂,您掌著天下錢糧,可得多費心呐!”
    他這話明著是感慨災情,暗地裏卻是在敲打趙貞吉,更隱隱將矛頭指向了掌管錢糧的戶部。
    趙貞吉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沒聽見嚴世蕃的弦外之音,隻淡淡道:“小閣老憂國憂民,下官感佩。賑災事宜,自當竭盡全力,不負聖恩。”語氣平淡得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高拱卻按捺不住,猛地轉頭,怒視嚴世蕃:“嚴侍郎!災民嗷嗷待哺,朝廷束手無策,你還有心思在此說風涼話?!戶部錢糧早已捉襟見肘,你嚴家富可敵國,何不拿出些家財來賑濟災民,也好過在此空談!”
    他聲音洪亮,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雖未指名道姓罵皇帝,但那句“朝廷束手無策”已隱含了對決策層的不滿。
    嚴世蕃被高拱當麵頂撞,獨眼中閃過一絲戾氣,隨即又化作皮笑肉不笑:“高部堂此言差矣!我嚴家世代忠良,家財皆是聖上所賜,豈敢私自動用?賑災乃朝廷大政,自有法度章程,豈能如市井小民般隨意捐輸?高部堂身為兵部尚書,還是多操心九邊軍需,莫要越俎代庖,亂了朝廷法度才是!”
    他反唇相譏,將“越俎代庖”的帽子扣了上去。
    眼看氣氛愈發劍拔弩張,一個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適時響起:
    “諸位同僚。”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次輔徐階在兩名隨從的陪同下,步履沉穩地走了過來。
    他麵容依舊慈和如春風,眼神卻比往日更加深邃沉靜,仿佛蘊藏著化解一切紛爭的力量。
    他目光緩緩掃過高拱的怒容、嚴世蕃的冷笑、趙貞吉的平靜和陳恪的沉穩,最後落在精舍緊閉的大門上。
    “天災無情,生靈塗炭,我等食君之祿,自當分君之憂。值此危難之際,更需同僚同心,共克時艱。些許口舌之爭,於事無補,徒亂心神。”徐階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陛下聖明燭照,必有明斷。我等隻需將災情實況、應對之策,條分縷析,如實稟報,靜候聖裁便是。在此爭執,徒耗光陰,於事何益?”
    他這番話,如同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高拱的怒火,也讓嚴世蕃收斂了臉上的譏誚。
    徐階作為次輔,此刻展現出的沉穩與大局觀,無形中壓住了場子,將眾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即將到來的禦前奏對之上。
    陳恪站在一旁,冷眼旁觀著這幾位大明權力核心人物的交鋒與姿態。
    高拱的剛直與憂憤,趙貞吉的深沉與自保,嚴世蕃的陰鷙與挑釁,徐階的老練與控場……在這天災人禍交織的關口,人性的複雜與官場的博弈,展現得淋漓盡致。
    他心中喟歎,這煌煌大明,看似繁花似錦,實則早已被這“小冰河”的寒意悄然侵蝕,根基動搖。
    就在眾人心思各異、氣氛微妙之際,精舍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終於發出一聲悠長而沉悶的“嘎吱”聲,緩緩向內開啟。
    一名麵白無須的小太監垂手立於門內陰影處,聲音尖細而清晰:
    “皇爺有旨,宣諸位大人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