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焉知非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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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繼光將江西巡撫甩鍋、嚴黨禦史構陷、聖旨鎖拿俞大猷猷的經過一一說完,胸中鬱積的憤懣如火山熔岩,灼得他雙目赤紅。
他緊緊盯著陳恪,渴望從這位年輕的靖海伯臉上看到一絲與他同仇敵愾的怒火。
然而,陳恪聽完,臉上的驚愕與怒意隻在最初刹那如電光石火般掠過,隨即便陷入了一種異樣的沉凝。
他沒有立刻拍案而起,也沒有厲聲斥責江西巡撫的無恥,反而微微蹙起眉頭,修長的食指無意識地叩擊著紫檀椅的扶手,發出極輕、卻仿佛敲在戚繼光心弦上的篤篤聲。
“俞將軍遵的是胡帥‘窮寇莫追’之令?”陳恪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抽絲剝繭的冷靜,“戚兄,你來之前,可曾麵見過胡總督?”
戚繼光一愣,隨即點頭:“自然!俞兄被鎖拿,末將心急如焚,第一時間便趕赴胡帥行轅!胡帥亦是震怒,言道此乃構陷!他已即刻修本,力陳俞兄之功,剖析‘窮寇莫追’之令乃其親下,罪責當在其身!隻是……聖旨鎖拿俞兄的速度太快,胡帥的奏疏此刻怕也才剛剛發出,尚在途中!”
“奏疏……在途中……”陳恪低聲重複了一遍,指尖的叩擊聲停了。
他抬起眼,望向戚繼光,那深邃的眼眸中,先前那一絲凝重竟如冰雪消融般,漾開了一抹洞悉一切、甚至帶著點玩味的笑意。
他忽然笑了出來,那笑聲不大,卻極有感染力,仿佛撥雲見日,瞬間衝淡了廳內沉滯的空氣。
“戚兄,”陳恪身體微微前傾,親手將戚繼光麵前那杯已微涼的茶又往前推了推,語氣輕鬆得近乎調侃,“莫急,坐下,喝茶。俞將軍,無憂矣。”
“無憂?!”戚繼光霍然站起,虎目瞪圓,難以置信地看著陳恪。
俞大猷猷身陷囹圄,枷鎖加身,聖怒高懸,嚴黨虎視眈眈,何來無憂?陳恪這輕鬆的態度,簡直讓他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子恒!你……此話當真?何以見得?”戚繼光的聲音因急切而有些發顫。
陳恪嘴角噙著那抹了然的微笑,不疾不徐地問道:“戚兄,我再問你幾個問題。那江西巡撫,他找的是誰替他搖旗呐喊、羅織罪名?”
“嚴黨禦史!鄢懋卿門下那幾個!”戚繼光毫不猶豫。
“俞大猷將軍,他是誰的部將?誰的臂膀?”
“自然是胡帥!胡宗憲總督的得力幹將!”
“那麽,”陳恪的笑容更深了幾分,帶著一絲從容,“胡宗憲胡總督,他又是誰的心腹?是誰在東南倚若長城的柱石?”
戚繼光腦中仿佛有電光閃過!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脫口而出:“嚴嵩!嚴閣老!”
“不錯!”陳恪撫掌,眼中精光湛然,“嚴嵩!或者說,至少是嚴黨核心!江西巡撫找嚴黨禦史構陷俞大猷,就如同拿刀去砍胡宗憲的手臂!胡帥是誰?是嚴嵩在東南最鋒利、最不可或缺的一把刀!這把刀要是折了臂膀,甚至離心離德,斷了供給,傷的是誰的根本?”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洞穿迷霧的銳利:“戚兄,我大膽猜測,此事的操盤手,恐怕是江西巡撫那等急於脫罪的蠢貨,聯合了鄢懋卿這等隻知攀咬的瘋狗搞出來的!
他們或許隻是為了眼前利益,卻動搖了嚴黨在東南的根基!
嚴嵩本人,甚至嚴世蕃那個小閣老,對此事恐怕都是後知後覺,或者知道了也未必首肯!
他們作為嚴黨領袖,豈能坐視胡宗憲的心腹愛將、得力臂膀,被自己黨內的豬隊友給坑死?
這豈不是寒了胡帥之心,自毀東南長城?嚴嵩父子就算再貪婪短視,這點利害,還是分得清的!”
戚繼光聽著陳恪條分縷析,仿佛一桶冰水從頭澆下,瞬間激得他渾身通透,又冷又爽!
那壓在心頭的巨石,竟被陳恪這寥寥數語,戳得粉碎!
是啊!嚴黨內部並非鐵板一塊!胡帥是嚴嵩的刀,俞大猷是胡帥的臂膀!
江西巡撫和鄢懋卿那群蠢貨,為了自保去砍胡帥的臂膀,這不等於是折嚴嵩的刀嗎?嚴嵩父子豈能容忍?!
“所以,”陳恪端起自己的茶盞,悠然啜了一口,眼中盡是運籌帷幄的篤定,“胡帥的奏疏在路上,那是他的態度。而嚴黨核心,為了安撫胡帥,為了保住東南大局,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必定會在朝中發力,設法保下俞將軍!此乃嚴黨內部自糾之局,我們隻需靜待其變,甚至……推波助瀾!”
他放下茶盞,語氣轉為沉穩有力:“既然嚴黨這邊無憂,俞將軍的冤屈便有了昭雪之機。明日我當入宮麵聖,向聖上闡明此中因果利害!俞將軍之功,胡帥之令,江西衛所之糜爛,以及嚴黨內部對此事的‘澄清’!陛下英明神武,洞察秋毫,必能還俞將軍一個公道!戚兄,你盡可放心!”
戚繼光聽著陳恪那沉穩自信、如同撥雲見日般的分析,看著他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霧的眼睛,胸中那股淤積的憤懣與絕望,如同陽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歎服與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
他緩緩坐回椅中,緊繃的身軀鬆懈下來,端起那杯早已溫涼的茶,仰頭一飲而盡。
茶水入喉,帶著一絲苦澀的回甘,恰如此刻的心情。
難怪!難怪這位年輕的靖海伯,能在詭譎雲譎的朝堂上,以弱冠之年穩立不倒,步步高升!
他靠的絕不僅僅是聖眷和功績,更是這份穿透層層表象、直指核心利害的洞察力!
這份在滔天巨浪中猶能穩坐釣魚台、洞若觀火的從容!
戚繼光心悅誠服,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子恒……真乃神目如炬!聽君一席話,勝過十年書!末將……服了!”
心結既解,氣氛頓時輕鬆下來。
兩人之間的情誼如同窖藏多年的醇酒,愈發顯得珍貴。
“戚兄過譽了。”陳恪笑著擺擺手,“若非當年在金華鄉放牛時被周夫子敲打慣了,哪練得出這身‘琢磨人’的本事?說起來,若非戚兄當年在金陵城外及時趕到,斬盡那夥浪人倭寇,我陳恪怕是早已化作枯骨一堆,哪有今日在此品茶論道的福分?”
戚繼光也感慨萬千:“子恒此言差矣!若非你任巡按禦史期間,與我同推保甲法於台州,肅清倭寇耳目,為我等將領積攢下安靖地方的大功,戚某焉能有今日之聲名?更遑論……”他壓低聲音,眼中閃爍著真摯的光芒,“當初你冒險獻上的那份火器改良圖紙!我與俞兄雖獻給了胡帥,才得朝廷重視,鑄成新式燧發槍,但這首功,當屬子恒你!這份情誼,這份膽魄,戚某與俞兄,一直銘感五內!”
“你我兄弟,何分彼此?”陳恪正色道,“台州保甲,若無戚兄雷厲風行,焉能推行?火器圖紙,若無二位兄長身經百戰,驗其效用,豈非廢紙一張?這樁樁件件,早已說不清是誰欠誰的恩情了!隻盼俞兄早日脫困,你我三人,終有把酒言歡之日!”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份在血與火中淬煉出的袍澤之情、知遇之恩,早已超越了世俗的恩義算計。
就在這時,暖閣的門簾被輕輕掀起。
常樂端著一個紅木托盤,蓮步輕移,走了進來。盤中放著兩盞新沏的雨前龍井,碧綠的茶湯在白瓷盞中蕩漾,香氣四溢。
她並未喚丫鬟,而是親自前來。方才在屏風後,她已將陳恪與戚繼光的對話聽了個大概,心中對這位在夫君口中備受推崇、更在危急時刻救過夫君性命的戚將軍,早已充滿敬意。
此刻的常樂,一改往日的活潑跳脫,步履沉穩,儀態端方。
她走到戚繼光身旁,微微屈膝,行了一個標準的福禮,動作優雅流暢,盡顯侯府女主人的氣度。
“戚將軍一路風塵,辛苦勞頓。請用些新茶。”常樂聲音溫婉,帶著恰到好處的敬意,親自將一盞茶奉到戚繼光麵前的小幾上。
戚繼光受寵若驚,連忙起身,拱手回禮:“夫人折煞末將了!這等小事,怎敢勞煩夫人親自……”
常樂抬起眼眸,那雙曾靈動如秋水的眸子此刻沉靜如水,帶著真誠的笑意:“將軍此言差矣。將軍既是夫君的兄長,那便是樂兒的兄長。為兄長奉一杯清茶,以解勞乏,乃是本分,豈有‘勞煩’、‘折煞’之理?將軍快請坐下。”
她語氣溫婉卻不容置疑,那份世家貴女自幼熏陶出的落落大方與對夫君友人的尊重,令人如沐春風。
戚繼光看著眼前這位儀態萬方、言談得體的侯爵夫人,再想起陳恪平日提及夫人時那無奈又寵溺的笑意,心中感慨萬千。
他依言坐下,雙手捧起茶盞,鄭重道:“夫人蕙質蘭心,端方有禮,子恒……當真好福氣!”
他看向陳恪,眼中滿是真誠的讚歎。
陳恪看著自家娘子這副端莊嫻雅、應對得體的模樣,也是微微一愣。
隨即陳恪的嘴角便忍不住勾起一絲苦笑,對戚繼光攤手道:“戚兄,莫要被這副樣子騙了。吾妻這般‘端莊’姿態,可不多見啊!平日裏……”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眼中閃過促狹,“前些日子,我還被她摁在那邊的貴妃榻上,死活掙脫不了呢!無他,打不贏啊!戚兄,你可是沙場宿將,可得教我幾招實用的,好讓為夫在家中也能揚眉吐氣一番!”
他這話半是玩笑,半是訴苦,更是為了活躍氣氛,拉近與戚繼光的距離。
戚繼光正端起茶盞,剛啜了一口清香四溢的雨前龍井。
冷不丁聽到陳恪這番話,尤其是那句“摁在榻上死活掙脫不了”,他喉結猛地一滾,那口滾燙的茶水不上不下,在喉嚨裏硬生生頓了頓!
“咳!咳咳咳……”戚繼光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黝黑剛毅的臉龐瞬間漲得通紅,連耳朵根都透著窘迫。
他手忙腳亂地放下茶盞,一手掩著嘴,另一隻手尷尬地連連擺動,好半晌才順過氣。
他抬頭看向陳恪,眼神裏充滿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複雜情緒,有同情,有無奈,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同身受。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湊近陳恪,壓低聲音,帶著十二萬分的尷尬和真誠,訥訥道:
“子……子恒……別的……別的為兄都能教你!排兵布陣也好,刀槍棍棒也罷,水裏火裏,絕無二話!可這個……”戚繼光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深深的無奈和一絲自嘲,“但是這個……為兄……為兄著實也是有心無力啊!”
他臉上那副“你懂的”表情,簡直呼之欲出。
這位在倭寇麵前如同戰神、令敵人聞風喪膽的戚繼光,此刻提及家中之事,竟流露出與陳恪如出一轍的“苦楚”。
他自身就是大明官場中懼內之名的“典範”,自家那位王氏夫人的“威儀”,在將門圈子裏也是廣為流傳。
教陳恪?他拿什麽教?他自己的“戰績”比陳恪也好不到哪去!
看著戚繼光那副比自己還要窘迫幾分的模樣,陳恪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大悟!
他猛地想起關於這位戚兄的種種傳聞,臉上的苦笑瞬間變成了促狹又了然的笑容,指著戚繼光,差點笑出聲來:“啊!哈哈……戚兄!我竟忘了!忘了!你也是……咳!同病相憐,同病相憐啊!”
兩位威震東南、在沙場上令敵人膽寒的名將,此刻在靖海伯府溫暖的廳堂裏,因為同一個“不可言說”的“家庭難題”,麵麵相覷,繼而爆發出心照不宣的、帶著幾分尷尬又幾分惺惺相惜的低沉笑聲。
那笑聲裏,是男人間獨有的、關於某種甜蜜“煩惱”的共鳴。
“穿越者守則第三百二十六條:”陳恪在心底默念,“ 當名震東南的虎將也馴服不了家中胭脂虎時,向“妻管嚴”請教“振夫綱”,注定隻能收獲一份“同病相憐”的尷尬與苦笑——因為此乃千古難題,非戰之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