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狼煙驟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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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大猷的風波,並未因其領軍星夜馳援江西而徹底平息。
京城這潭深水,看似漣漪散去,實則暗流湧動更甚。
首輔嚴嵩,這位深諳權術的老狐狸,比任何人都清楚“善後”的重要性。
他深知,俞大猷雖脫險,但其獲釋的“功勞”歸屬,卻直接影響著遠在東南的胡宗憲心中那杆秤的傾斜。
胡宗憲不僅是嚴黨在東南的擎天柱,更是維係嚴家權勢於東南財賦、兵權命脈的關鍵人物。
俞大猷作為胡宗憲的心腹愛將,某種程度上能左右胡宗憲的忠誠度。
於是,一場無形的輿論戰悄然在京城展開。
很快,市井坊間、茶樓酒肆,乃至官員私下聚會的雅間裏,開始流傳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首輔嚴閣老,雖纏綿病榻,聞聽俞將軍蒙冤,竟不顧病體沉重,強撐病軀,直闖西苑精舍,在禦前涕淚俱下,力陳俞將軍之冤屈與功績,甚至不惜以老邁之軀跪地泣血懇求,最終才打動了聖心,使得陛下收回成命,俞將軍得以戴罪立功。
故事細節豐富,繪聲繪色,尤其強調嚴閣老如何“拚了老命”、“不顧一切”地保下了俞大猷。
更有“知情人士”信誓旦旦地佐證,稱親眼目睹嚴閣老被攙扶出精舍時,臉色灰敗,幾近虛脫,足見其“赤膽忠心”與“愛才如命”。
這套說辭,經由嚴黨門生故吏、依附官員之口不斷傳播、潤色,其可信度在特定圈層內迅速攀升。
與此同時,兵部衙門內,另一種聲音也在悄然流出。
靖海伯陳恪在聖前據理力爭,剖析利害,力證俞大猷非但無罪反而有功,並最終提出“戴罪立功、領軍入贛”的務實之策,才是真正化解僵局、保全良將的關鍵。
這份說法,雖不如嚴黨故事那般煽情,卻更符合邏輯與部分朝臣對陳恪行事風格的認知,尤其是在兵部內部和陳恪親近的官員圈子裏,此論調頗有市場。
一時間,京城輿論場形成了奇特的“雙峰並峙”。
一派感念嚴閣老“舍命相救”的恩德,一派推崇靖海伯“深明大義”、“智勇雙全”的擔當。
雙方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爭論往往無疾而終,卻將俞大猷事件的餘波持續擴散。
在信息傳遞緩慢、官方渠道高度壟斷的古代社會,京城作為帝國心髒,其輿論風向具有極強的輻射力和影響力。
這裏的流言蜚語、官員動向、政策風聲,會通過塘報係統、官員家書、往來商旅、驛站傳遞等多種渠道,以驚人的速度向四方擴散。
封疆大吏、地方官員乃至士紳階層,無不時刻關注著京城的“風聲”。
一則精心炮製的“佳話”,不僅能塑造個人形象、鞏固政治同盟,更能深遠地影響地方實力派對中央權力格局的判斷和站隊。
嚴嵩深諳此道,他不在意京城內部的爭論結果,他在意的是這則“拚死救俞”的故事,能否完整、及時地傳到胡宗憲耳中。
他要讓胡宗憲知道,為了保全他麾下的大將,他這位恩師在京城是如何“殫精竭慮”、“不顧生死”地周旋。
這份“恩情”,是維係胡宗憲忠誠的無形枷鎖,其價值遠超俞大猷本人。
嚴嵩的算計精準而深遠。
果然,不久後便有密報傳來,胡宗憲在東南聞聽此事後,沉默良久,最終對著京城方向深深一揖,並親筆修書一封,遣心腹快馬加鞭送入嚴府,字裏行間充滿了對恩師“再造之恩”的感激涕零與“粉身碎骨難報萬一”的效忠誓言。
嚴嵩看著這封言辭懇切的信,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疲憊的笑意。東南的棋,暫時穩住了。
————
時間在看似平靜中悄然流逝。
戚繼光在陳恪的不斷挽留下,在京城盤桓了兩日。
他與陳恪秉燭夜談,從東南倭情到練兵心得,從朝堂紛爭到未來抱負,無所不及。
臨行前,戚繼光鄭重地將自己數卷親筆繪製的陣法圖、練兵心得手劄贈予陳恪。
這些並非泛泛之談,而是戚繼光能在東南屢建奇功的核心機密,凝聚著戚繼光對倭寇戰法的深刻理解。
“子恒,此乃戚某多年微末心得,或於子恒練兵強軍有所裨益。東南局勢未靖,戚某不敢久留,就此拜別!”
戚繼光抱拳,眼中滿是誠摯與托付。
陳恪鄭重接過,深知這些凝結著實戰經驗的冊子價值連城:“元敬兄厚贈,恪感激不盡!東南海疆,賴兄與俞兄砥柱中流,萬望珍重!他日掃清倭氛,再與兄痛飲!”
兩人在靖海伯府門前拱手作別,戚繼光翻身上馬,帶著陳恪的期許與對東南局勢的隱憂,絕塵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煙塵中。
送走戚繼光後,陳恪的生活似乎重歸平靜。
他按部就班地往來於火藥局、兵部衙門和裕王府之間。
火藥局的改製已步入正軌,高效的生產流程和嚴格的質量管控體係已然建立,工匠們士氣高昂。
陳恪的關注點開始轉向更大規模擴產的可行性研究,同時秘密籌備著新式火器的研發,和火器製造並入火藥局的一體式計劃。
兵部的事務則繁雜依舊。
各地衛所糜爛的奏報、軍餉拖欠的告急文書、將領升遷調動的爭議,如同雪片般堆滿案頭。
陳恪以其特有的高效和務實作風處理著,該駁回的駁回,該協調的協調,該壓下的壓下。
而北麵韃靼及蒙古各部蠢蠢欲動的消息,幾乎年年都有,今年似乎也並無特別。
對於這些消息,兵部上下,乃至內閣,並未給予過多重視。
畢竟,在明朝與蒙古長達兩百年的對峙中,這種“蠢蠢欲動”幾乎是每年的必備節目。
但是陳恪尤其重視來自北疆的軍報。
因為陳恪非常了解其背後的深層邏輯。
遊牧經濟極其脆弱,一場“白災”——指特大雪災,就足以讓大批牲畜死亡,使整個部落陷入生存危機。
為了生存,南下劫掠富庶的農耕地區,便成為其最直接的選擇。
此外,原本的曆史上明朝斷絕“馬市”邊境貿易,斷絕了蒙古貴族獲取奢侈品和生活必需品的穩定渠道,也加劇了其通過武力掠奪的衝動。
這種基於生存壓力的周期性寇邊,如同草原上的季風,年複一年,似乎成了大明北疆無法擺脫的宿命。
如果細挖更深層的原因,則可能是蒙古部落內部權力更迭時,新上台的首領往往需要通過對外戰爭來樹立威望,鞏固統治。
俺答汗作為此時蒙古最具實力的首領,其野心和行動力都不容小覷。
曆史上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變”,俺答汗大軍兵臨北京城下的恥辱,在這個時空雖因他的預警和常遠山的協助得以避免重演,但蒙古的威脅從未真正解除。
俺答汗雄踞河套,實力雄厚,其野心絕非小打小鬧的劫掠所能滿足。
這些看似“常態”的異動,在他眼中,更像是風暴來臨前的漣漪。
因此,陳恪要求北線邊鎮和兵部職方司提高警惕,加強偵測,不可因循懈怠。
————
裕王朱載坖經曆了景王薨逝的風波後,地位愈發穩固,心態也平和了許多。
陳恪在裕王府的講讀,則注重引導裕王關注實務。
他結合東南抗倭、北邊防務、乃至最近的江西倭患與俞大猷事件,深入淺出地剖析國策得失、吏治弊端、用人之道,潛移默化地塑造著這位未來儲君的政治視野和施政理念。
裕王也常就一些敏感政事私下征詢其意見,因景王已逝,陳恪的顧忌也少了許多,經常是知無不言的態度。
至於嘉靖帝最看重的青詞撰寫,陳恪如今已能從容“甩鍋”。
新科狀元、他的狂熱“門生”陳謹,在青詞一道上展現了驚人的天賦和熱情。
陳恪隻需在閑暇時,將自己結合後世知識“包裝”好的“天道感悟”、“祥瑞征兆”等核心思路稍加點撥,陳謹便能引經據典,鋪陳辭藻,炮製出辭藻華麗、玄之又玄、深得嘉靖帝歡心的“上佳”青詞。
這大大解放了陳恪的精力,讓他能將更多心神投入到真正關乎國運的實務之中。
日子,就在這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藏機鋒的節奏中一天天滑過。
京城的輿論場關於“誰救了俞大猷”的爭論漸漸淡去,被新的談資取代。
嚴嵩在府中“靜養”,徐階主持內閣日常,趙貞吉忙於賑災後續和戶部錢糧調度,高拱在兵部與陳恪配合日漸默契,張居正則如潛龍在淵,默默觀察,積蓄力量。
直到一份標注著“十萬火急”、來自宣大總督的八百裏加急塘報,如同驚雷般打破了這短暫的平靜,重重砸在了兵部尚書高拱和右侍郎陳恪的案頭——俺答汗親率數萬鐵騎,突破邊牆,兵鋒直指宣府大同!
其來勢之洶,規模之大,遠超往年例行襲擾。
北疆,狼煙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