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狼煙驟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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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雲城頭,方才那場短暫而血腥的遭遇戰留下的硝煙尚未散盡,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火藥味與淡淡的血腥氣。
    然而,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息,卻如同破冰的春潮,在守軍將士間無聲地湧動、沸騰!
    “韃子退了!韃子退了!”
    “死了!那韃子被老子捅了個對穿!”
    “看見沒?老子這火銃,一槍就撂倒一個!”
    壓抑了許久的恐懼和緊張,在這一刻被巨大的勝利感和劫後餘生的狂喜徹底衝垮。
    士兵們,無論是久經沙場的老卒還是初臨戰陣的新兵,此刻都漲紅了臉,揮舞著手中的兵器,激動地呼喊著,互相拍打著肩膀,眼中閃爍著難以置信的興奮光芒。
    這場勝利雖小,卻如同黑暗中驟然點亮的一盞明燈!它撕碎了傳言中韃靼鐵騎不可戰勝的神話,證明了這些凶神惡煞的草原狼,也會流血,也會倒下!更證明了他們自己——並非待宰的羔羊!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群被陳恪“特殊關照”、安置在最前沿垛口的勳貴子弟。
    徐文璧癱坐在冰冷的城磚上,背靠著垛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臉色依舊蒼白如紙,渾身都在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
    他的褲襠處,一片深色的濕痕在火光下若隱若現,散發著淡淡的臊氣。
    剛才那韃靼死士猙獰的麵孔和噴濺的鮮血,幾乎將他嚇破了膽。
    然而,在他身邊不遠處,幾個同樣嚇得腿軟的勳貴子弟,此刻卻圍著一個被長矛釘死在垛口上的韃靼屍體,臉上交織著驚魂未定與一種近乎扭曲的亢奮。
    “是…是我!是我先捅了他一刀!”一個穿著華貴鎖子甲的侯府子弟,聲音還在發顫,卻努力挺直了腰板,指著屍體胸口一處並不致命的傷口,聲音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激動和強行裝出來的凶狠。
    “放屁!明明是我這矛先紮進去的!”另一個勳貴子弟不甘示弱,指著另一處傷口爭辯,雖然他的手還在抖。
    “都別吵!是咱們一起上的!這功勞是大家的!”旁邊有人打圓場,聲音同樣帶著顫音,但眼神裏卻多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奇異的光彩。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狼狽的樣子,看著地上那具死狀可怖的韃靼屍體,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混雜著恐懼、惡心、後怕,卻又無比強烈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他們殺人了!殺的還是凶名赫赫的韃靼精銳!雖然是在極度恐懼和混亂中,依靠著守軍的配合才完成的,但這足以成為他們日後吹噓一輩子的資本!
    “娘的…原來…原來打仗是這麽回事…”徐文璧喃喃自語,聲音微弱,但眼中那純粹的恐懼,似乎被一種複雜難明的情緒衝淡了些許。
    至少,他活下來了,而且親眼見證了敵人的死亡。
    這讓他對“戰場”的認知,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日後回到京城,他也能挺起胸膛,拍著胸脯說一句:“老子在密雲城頭,親手宰過韃子!”
    這股因小勝而激起的、近乎狂熱的士氣,如同暖流般在冰冷的城牆上蔓延,暫時驅散了籠罩在密雲城頭的絕望陰霾。
    然而,陳恪立於城樓最高處,俯瞰著城外那依舊無邊無際、篝火如星海的韃靼大營,臉上卻無半分喜色。
    夜風拂過他緊鎖的眉頭,帶來遠處韃靼營地隱約的喧囂和戰馬的嘶鳴。
    “督師,韃子吃了虧,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石鎮嶽走到陳恪身邊,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憂慮,“方才隻是試探,三百死士,於俺答數萬大軍而言,不過九牛一毛。天色將明,恐其惱羞成怒,大舉攻城!”
    陳恪的目光掃過城下那片狼藉的戰場,又投向遠方韃靼營地的深處,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俺答汗那張因受挫而陰沉的臉。
    他微微頷首:“石將軍所言極是。此乃試探,亦是警告。明日,才是真正的考驗。”
    他的視線緩緩掃過城牆上那些因勝利而興奮的士兵,又落在遠處京營和密雲守軍混合的陣列上。六千兵馬,聽起來不少,但麵對數萬挾破關之威、為生存而戰的韃靼鐵騎,這點兵力守城已是捉襟見肘,若想正麵硬撼,無異於以卵擊石!
    硬守?守得住一時,守不住長久。一旦被韃靼不計代價地猛攻,密雲城破隻在旦夕之間!
    陳恪的指尖敲擊著冰冷的城磚,大腦如同精密的算盤飛速運轉。
    密雲的任務是什麽?不是全殲韃靼,不是死守孤城!是拖延!是消耗!是挫其鋒芒!
    是為身後的京畿襲擾部隊展開部署爭取時間!是為常鈺的新軍馳援爭取時間!
    一個大膽而近乎瘋狂的念頭,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石將軍,”陳恪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立刻傳令下去!”
    石鎮嶽精神一振:“伯爺有何吩咐?可是要趁夜襲營?末將願為先鋒!”
    陳恪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搖了搖頭:“襲營?不。我們要讓韃子……徹夜難眠!”
    他目光轉向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身後的趙誠:“趙僉事!”
    “卑職在!”趙誠上前一步,抱拳應道。
    “你帶來的二十三位兄弟,可還堪用?”陳恪問道。
    趙誠眼中精光一閃:“回伯爺!二十三人,皆百戰餘生的老卒,弓馬嫻熟,精於夜行、襲擾、潛蹤匿跡!此刻正養精蓄銳,靜候伯爺差遣!”
    “好!”陳恪眼中閃過一絲讚許,“命他們即刻出城!三人一組,分作七隊,攜帶號角,潛行至韃靼大營外圍!”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冰冷:“他們的任務隻有一個——製造混亂!於大營東、南、西、北四麵,擇機吹響號角!無需靠近,無需接戰,隻需讓號角聲此起彼伏,響徹夜空!讓韃靼人以為,四麵八方皆有我大明伏兵,隨時可能襲營!”
    趙誠瞬間領會,眼中爆發出銳利的光芒:“卑職明白!此乃疑兵之計,疲兵之計!卑職這就去安排!”他轉身,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城樓陰影中。
    陳恪又轉向石鎮嶽:“石將軍,你部立刻準備!挑選嗓門洪亮、中氣十足的軍士百人,於城頭待命!再備戰鼓十麵!”
    石鎮嶽一愣,隨即恍然:“伯爺是要……擂鼓助威,呼應城外?”
    “不錯!”陳恪點頭,“待城外號角聲起,城頭便擂鼓呐喊!鼓聲要急,呐喊聲要響!但切記,兵卒輪番上陣,務必保持體力!此乃虛張聲勢,隻為加劇韃靼恐慌,令其不敢安寢!”
    他目光掃過城下那片死寂的戰場,又望向遠方韃靼營地連綿的篝火,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石將軍,記住我們的目的!非為殺敵,隻為疲敵!讓韃靼人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讓他們在提心吊膽中,耗盡最後一絲銳氣!為京城,為常鈺的新軍,為整個京畿的百萬黎庶……爭取每一分,每一息!”
    石鎮嶽看著陳恪年輕卻堅毅的側臉,胸中熱血翻湧,重重抱拳:“末將明白!定不負伯爺所托!”
    命令迅速傳達下去。
    城牆上,興奮的士兵們被重新組織起來。一部分被安排去休息,一部分則被挑選出來,摩拳擦掌,準備著即將到來的“呐喊表演”。
    城下,數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悄無聲息地滑下城牆,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韃靼大營,中軍金帳內燈火通明。
    俺答汗臉色陰沉如水,聽著巴特爾狼狽不堪地匯報夜襲慘敗的經過。
    三百精銳死士,竟連城牆都沒摸上去,就折損大半!這密雲城,遠比他想象的要難啃!
    一股煩躁和隱隱的不安在他心頭滋生。
    明軍早有防備,這小小的密雲城,竟成了攔路虎?
    就在他煩躁地踱步時——
    “嗚——嗚——嗚——!”
    一陣低沉、蒼涼、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號角聲,毫無征兆地刺破了營地的寂靜!聲音來自……大營東側!
    “敵襲?!”帳內將領瞬間警覺,紛紛按向腰刀。
    “報——!”一名斥候慌慌張張衝入帳內,“稟大汗!東營外發現不明號角聲!似有敵騎遊弋!”
    俺答汗眉頭緊鎖:“多少人馬?”
    “夜色深沉,難以辨別!隻聞號角,不見人影!”
    話音未落——
    “嗚——嗚——!”
    又是一陣號角聲,這次來自南麵!緊接著,西麵、北麵……四麵八方,此起彼伏的號角聲如同鬼魅的嗚咽,在寂靜的草原夜空下回蕩!
    聲音忽遠忽近,飄忽不定,仿佛有無數支明軍小隊,正潛伏在黑暗的荒野中,隨時準備撲上來撕咬!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幾乎在號角聲響起的同時,密雲城頭,驟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戰鼓聲!鼓點密集如雨,敲得人心頭發顫!
    “殺韃子!保家國!”
    “大明萬勝!”
    “韃子受死!”
    緊接著,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聲從城頭滾滾而來!成百上千個喉嚨發出的怒吼,匯聚成一股無形的洪流,狠狠撞向韃靼大營!
    “怎麽回事?!”俺答汗猛地站起,臉色鐵青。號角聲四麵響起,城頭鼓噪震天!難道明軍援兵已至?難道他們想趁夜反攻?
    “大汗!定是明軍疑兵之計!”有將領急聲道。
    “疑兵?四麵號角,城頭鼓噪,這陣仗……萬一是真的呢?”另一將領聲音帶著驚疑。
    整個韃靼大營瞬間被驚動!剛剛躺下休息的士兵被驚醒,慌亂地抓起武器。
    戰馬不安地嘶鳴,軍官們大聲嗬斥著維持秩序。
    原本還算有序的營地,頓時陷入一片混亂和恐慌之中。
    “傳令!各營加強戒備!弓上弦,刀出鞘!巡邏隊擴大範圍!斥候再探!”俺答汗強壓下心中的驚疑,厲聲下令。
    他不敢賭!萬一真有埋伏呢?萬一明軍趁亂襲營呢?
    這一夜,對於韃靼人來說,注定無眠。
    城外的號角聲如同幽靈般飄忽不定,時而東,時而西,時而密集,時而稀疏,每一次響起都讓緊繃的神經再次繃緊。
    城頭的鼓噪呐喊更是如同魔音灌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輪番上陣,仿佛永無止境。
    韃靼士兵們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緊握著武器,在帳篷內瑟瑟發抖,疲憊和恐懼如同跗骨之蛆,一點點啃噬著他們的鬥誌。
    而密雲城頭,陳恪靜靜地佇立在黑暗中,目光如同寒星,穿透夜幕,鎖定著遠方那片陷入混亂與疲憊的韃靼營地。
    他身後,負責擂鼓呐喊的士兵們正輪番休息,雖然同樣疲憊,但眼神中卻充滿了興奮和一絲對主帥的敬畏。
    疲兵之計,已然奏效。
    時間,正一分一秒地,從焦躁不安的韃靼人身上,被硬生生地剝離出來。
    每一刻的煎熬,都在為身後那片廣袤的京畿大地,爭取著寶貴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