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金華鄉尋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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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華鄉外,一處偏僻驛館的昏暗廂房內。
    趙文華煩躁地踱著步子,腳下昂貴的波斯地毯被他踩得毫無光澤。
    桌案上,幾份謄抄的鄉民口供散亂不堪,周夫子那張枯槁卻凜然不可犯的老臉仿佛還在眼前晃動,那句“有徒如此,何懼之有!”讓他坐立難安。
    “廢物!一群廢物!”他猛地將桌上的茶盞掃落在地,瓷片碎裂的銳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精心策劃的“史官”身份,滿以為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和些許銀錢就能撬開鄉愚之口,探得陳恪微末時的“汙點”,卻被那老匹夫當眾戳穿,顏麵盡失!
    “大人息怒。”一個心腹幕僚小心翼翼地上前,“那老匹夫油鹽不進,鄉民又被他蠱惑,明查確實難行。但屬下觀那李屠戶、周氏等人言語,雖處處維護,卻也透出些蹊蹺——五歲之前‘懂事得早’還有那陳恪十歲便欲應試的‘銳氣’……這些都絕非尋常農家子可有。嚴閣老所料不差,此子必有異處!明的不行,咱們就來暗的!”
    趙文華停下腳步,眼中凶光閃爍:“暗的?說!”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幕僚壓低聲音,“金華鄉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總有人貪圖富貴,或與陳家舊日有隙。咱們廣布人手,撒下銀錢,專門搜尋那些不在老匹夫眼皮底下、或如今過得不甚如意之人!尤其是……當年可能與陳家有過接觸,如今卻落魄的!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趙文華陰沉著臉,緩緩點頭:“就這麽辦!動作要快,更要隱秘!人手從鄰近州縣調,別用京裏跟來的。記住,我隻要肯開口的舌頭,不管他嘴裏吐出的是金子還是爛泥!”
    金華鄉邊緣,一間低矮破敗、散發著黴味和劣質酒氣的佃戶小屋。
    油燈如豆,勉強照亮桌旁一個穿著油膩破襖、身材臃腫、眼神渾濁閃爍的中年胖子。
    他便是曾經的劉地主。
    曾經良田百畝的鄉紳,如今隻剩下身邊一個同樣頹廢、眼神躲閃的兒子劉大寶,以及一身洗不掉的潦倒氣。
    趙文華的親信坐在他對麵,桌上放著一錠足以讓這對父子眼珠子發紅的十兩雪花銀。
    “劉老爺,”親信臉上帶著虛假的恭敬,語氣卻透著不容置疑,“聽聞您當年在金華鄉也是響當當的人物,與那陳家……想必也熟絡?”
    劉地主搓著手,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錠銀子,喉結滾動,幹咽著唾沫:“熟……熟!太熟了!陳家那會兒,算個啥?陳王氏孤兒寡母,靠給我家放牛、做點零活糊口!那陳恪,就是個放牛娃!給我家放牛時,還偷懶耍滑被我發現過!”
    劉地主急於證明自己的價值,開始胡亂編排。
    親信微微一笑,並不戳破,隻是將銀子往前推了推:“哦?那劉老爺可還記得,這陳伯爺,小時候……可有什麽與眾不同之處?比如……五歲之前?或者,有沒有過什麽……嗯,怪事發生?”
    “五歲?”劉地主皺眉苦思,似乎想不起什麽。
    旁邊的劉大寶,一直低著頭,此刻卻猛地抬起頭。
    他比陳恪大不了幾歲,當年也是被父親寄予厚望的“少爺”。可童生試屢試不第,家產又被染上賭癮的自己敗光,如今看到當年放牛娃竟成了自己連仰望都覺刺眼的靖海伯,嫉妒早已侵蝕透他的心。
    看到銀子,聽到“與眾不同”、“怪事”,一個埋藏許久、帶著惡意的記憶碎片突然被翻了出來。
    “爹!您糊塗了!”劉大寶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某種扭曲的快意而變得尖利,“您忘了?那年!祠堂!他被掛架子上那次!”
    劉地主一愣,隨即臉色微變:“大寶!閉嘴!胡說什麽!”
    “我沒胡說!”劉大寶像是被壓抑了太久,此刻在銀子的刺激和嫉妒的驅使下,不顧父親的阻攔,一股腦地對著趙文華的親信倒了出來,“這位大人!我爹他老糊塗記不清了!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年陳恪也就五歲多,惹了大禍,被族老們綁在祠堂的木架子上,說要請神婆驅邪!說他中邪了,癡癡傻傻的!”
    他喘了口氣,眼神閃爍著混雜著恐懼和興奮的光芒:“那神婆又唱又跳,拿著桃木劍在他眼前晃,還要灌他符水!可嚇人了!我們都躲在外麵偷看……結果您猜怎麽著?”
    親信身體微微前傾:“怎麽著?”
    “那陳恪,跟突然換了個人似的!”劉大寶手舞足蹈,模仿著當時的場景,“他猛地睜開眼,那眼神……哪像個五歲娃娃?又冷又亮!他對著神婆就喊,喊什麽‘我不是邪祟!我是讀書人!’神婆哪信啊?他就急了,掙紮著喊……喊什麽……對了!‘一條鞭法!’還……還喊‘嚴嵩老兒’”劉大寶努力回憶著,記憶有些模糊,隻記得那幾個突兀的、在當時鄉野聽來如同天書的詞,“對!就是‘一條鞭法’和‘嚴嵩老兒’!聲音大得很!把我們都嚇懵了!”
    他咽了口唾沫,臉上帶著一絲後怕,但更多的是急於證明自己所言非虛的激動:“大人您說,他這還不是中邪了?或者說……他打小就不是一般人?心裏就裝著……裝著那些嚇死人的玩意兒?”
    劉地主在一旁聽得臉色煞白,想捂兒子的嘴已經晚了,隻能對著趙文華的親信連連擺手,聲音發顫:“大人!大人別聽他胡說!小孩子家記錯了!胡言亂語!陳伯爺如今是貴人,我們……”
    趙文華的親信此刻心中早已掀起驚濤駭浪!劉大寶描述的場景太過離奇詭異,尤其是那“一條鞭法”和“嚴嵩老兒”的字眼!
    這哪裏是五歲孩童?這簡直是……妖孽!
    他強壓住心頭的震撼,不動聲色地將銀子推到了劉大寶麵前:“劉公子,你說的……很好。這銀子,是你的了。不過,”
    他話鋒一轉,眼神銳利如刀,“不過......你確定沒記錯?沒添油加醋?”
    劉大寶一把搶過銀子,緊緊攥在手裏,仿佛抓住了改變命運的稻草,忙不迭地點頭:“千真萬確!大人!我敢對天發誓!那會兒雖然小,但那場景太嚇人,忘不了!自打那以後,陳恪就跟變了個人似的,開始到處找書看,後麵的事……就跟村裏人說的差不多了。”
    親信點點頭,不再言語,起身便走。
    他需要立刻將這天方夜譚般的消息,稟報給趙文華。
    驛館廂房內,檀香都壓不住那股焦躁的氣息。
    趙文華聽完親信的密報,霍然起身,臉色變幻不定,從最初的震驚到難以置信,再到一種近乎荒誕的暴怒!
    “荒謬!簡直荒謬絕倫!”趙文華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筆墨紙硯都跳了起來,“一個五歲的放牛娃,掛在祠堂架子上,就能喊出‘一條鞭法’?就能指名道姓地咒罵嚴閣老?!劉大寶?那個敗家子蠢豬?他算個什麽東西!定是他嫉妒陳恪如今顯貴,編排出這等匪夷所思的鬼話來騙賞錢!來人!把那滿口胡言的劉大寶給我……”
    他正要下令教訓劉大寶,那親信卻連忙上前一步,低聲道:“大人息怒!屬下也覺得此事離奇,但觀那劉大寶當時神色,驚嚇恐懼不似作偽,而且……他說到細節時,並無編造痕跡,尤其那‘一條鞭法’一詞,絕非一個鄉野破落戶能憑空杜撰出來的!還有他提及陳恪之後的變化,也與旁人所說吻合。屬下以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仿佛是為了印證親信的話,門外一陣騷動,一個仆從架著癱軟如泥、褲襠濕透、散發出一股尿騷味的劉大寶進來。
    劉大寶麵無人色,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看到殺氣騰騰的趙文華,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噗通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小的……小的句句屬實!不敢有半句瞎話啊!那陳恪……他……他就是那麽喊的!小的當時……就在祠堂外麵……聽得真真兒的……‘嚴嵩老兒’……小的……小的不敢撒謊啊!求大人開恩!銀子……銀子小的不要了……”他哆哆嗦嗦地把那錠銀子舉過頭頂。
    看著腳下這個被嚇得失禁、一把鼻涕一把淚賭咒發誓的窩囊廢,趙文華滿腔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澆下,瞬間熄滅了大半,隻剩下徹骨的寒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誕感。
    閱曆告訴他,劉大寶沒撒謊。
    至少,在他那有限而扭曲的認知裏,他認為自己說的就是真的。
    可這真相……未免太過駭人聽聞!
    一個五歲的孩童,在生死攸關的驅邪儀式上,如同被冥冥中的力量附體,清晰地喊出了嘉靖初期張璁所提出的“一條鞭法”,更指名道姓地詛咒當朝首輔,仿佛生來就帶著與嚴閣老不死不休的使命?
    這讓他如何去稟報嚴閣老?難道說:“閣老,您的宿敵陳恪,打從五歲起,就是奔著鬥倒您來的,他大概是天上降下來專門克您的星宿?”
    誰信啊?!
    趙文華頹然坐回椅中,望著地上瑟瑟發抖、散發著惡臭的劉大寶,又看看親信那張同樣寫滿震驚與無措的臉,隻覺得一股深重的無力感和荒謬感將他徹底淹沒。
    窗外寒風呼嘯,吹打著驛館破舊的窗欞,如同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