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最後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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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府·書房
    爐火嗶剝作響,映照著嚴嵩那張溝壑縱橫、此刻卻僵冷如石的臉。
    趙文華密報上的字跡,像冰錐一般,一根根紮進他渾濁的眼底。
    每一個詞都荒謬絕倫,卻又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實重量,尤其是劉大寶那被嚇得失禁的窩囊模樣,絕非能憑空杜撰。
    趙文華再蠢,也絕不敢拿這等離奇到近乎妖異的故事來戲弄他這位閣老!
    嚴嵩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信箋,手背上鬆弛的皮膚微微顫抖。
    那封密報被他攥得幾乎要嵌入掌心。
    “嗬……”一聲幹澀、仿佛從肺腑深處硬擠出來的冷笑,打破了書房的死寂。“他五歲……五歲!就指著老夫的名字罵了?好,好得很!”嚴嵩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被命運嘲弄的、深入骨髓的荒謬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
    “狼子野心!原來根子上就是個妖孽!”嚴世蕃在一旁咬牙切齒,臉色鐵青,既有對陳恪的恨,也有對這離奇消息難以消化的震驚。
    嚴嵩猛地抬眼,那雙深陷眼窩中的精光,如同瀕死野獸最後爆發的凶焰,死死盯著搖曳的燭火。
    “假的!都是假的!”他幾乎是嘶吼出來,不知是在說服兒子,還是在說服自己,“定是那劉大寶被陳恪或其爪牙收買恐嚇,編造出來構陷老夫的毒計!此子陰險狡詐,無所不用其極!”
    然而,話雖如此,那份密報傳遞出的詭異和趙文華親信的賭咒,卻像不屈的幼苗,在他心底最深處瘋狂滋長。
    所有看似“不可能”的路都被堵死,剩下的那條路,再如何光怪陸離、匪夷所思,恐怕……就是真相!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這位權傾天下的老人。
    他知道,自己可能真的觸碰到了一個遠超凡人理解的秘密,一個足以將他徹底打入深淵的秘密。
    但嚴嵩就是嚴嵩!哪怕手中隻剩下一把爛到不能再爛的牌,哪怕牌麵上畫著的是最荒誕不經的鬼畫符,他也要把它當成最後的王炸,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狠狠砸向對手!
    “世蕃!”嚴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趙文華查到的東西,一個字都不許外傳!尤其那荒誕不經的‘童言’!那隻會讓人嘲笑我嚴家失心瘋!”
    “那……”嚴世蕃不解。
    “彈劾!立刻讓禦史台的人動起來!”嚴嵩眼中凶光爆射,如同擇人而噬的毒蛇,“用我們能用的理由!陳恪恃功而驕!禦前失儀!目無君父!縱容門生!還有……對聖人經義多有微詞,其心叵測!不管有沒有實據,捕風捉影也好,牽強附會也罷,給老夫把奏疏像雪片一樣遞上去!要快!要狠!要讓他疲於應付,要讓他……在陛下心中種下猜疑的種子!”
    “罪名:其一,少時便目無聖人,狂悖無端,其母疏於管教,鄉鄰共知!其二,恃功而驕,禦前屢有失儀,對聖裁心懷怨望!其三,結黨營私,新軍、火藥局、漕糧舊部,皆成其私兵爪牙,勳貴為其馬首是瞻,其勢已成,禍在蕭牆!”
    他一字一頓,每一個罪名都指向了帝王最深的忌諱——禮法、皇權、黨爭。
    他要的不是坐實那些虛無縹緲的“神異”,而是要利用陳恪目前已有的“弱點”——年輕氣盛、功勞太大、門生惹禍、以及嘉靖心中可能存在的微妙芥蒂,發動最後的、鋪天蓋地的輿論攻勢!
    他要讓陳恪陷入自證清白的泥潭,要讓嘉靖的耳邊充滿對陳恪“不忠不敬”的聒噪!
    西苑·精舍
    嘉靖帝朱厚熜斜倚在雲床引枕上,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洞察一切的笑意。
    黃錦悄無聲息地立在陰影裏,低聲稟報:“主子,嚴閣老那邊……禦史台的折子,這兩日確實多了起來。彈劾靖海伯‘恃功而驕’、‘門風不謹’、‘偶有狂言悖聖’的,都有。不過,都按您的吩咐,留中了。”
    嘉靖帝眼皮都沒抬,隻是輕輕“嗯”了一聲,仿佛在聽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手指撫摸著玉圭光滑的表麵,感受著那沁涼的觸感,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慵懶:“黃錦啊。”
    “奴婢在。”
    “你說……陳恪這會兒,是不是正被嚴嵩這老狐狸的彈劾,鬧得焦頭爛額?”
    嘉靖帝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許。
    黃錦立刻躬身:“主子聖明燭照。靖海伯想必……是有些煩惱的。不過伯爺向來沉穩,定能處置得當。”
    “處置?”嘉靖帝輕笑一聲,帶著玩味,“他處置他的。朕的消息,可總比他靈泛多了。”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精舍外沉沉的夜色,“趙文華在金華鄉撒銀子打聽消息的時候,那動靜,還能瞞得過朕的耳目?劉大寶父子……”
    嘉靖帝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在陳述天氣:“見又驚又怕,加上舊疾纏身,鄉野缺醫少藥,一個風寒就沒了。也是可憐。”
    劉大寶父子在見過趙文華的第三天後就離奇死亡。
    而他輕描淡寫地帶過了兩條人命的消失,仿佛碾死了兩隻螞蟻。
    螻蟻的死活,怎會入九五之尊的心?
    黃錦的頭垂得更低了:“主子仁慈。是他們福薄。”
    嘉靖帝不再看黃錦,他微微側身,從枕邊一個暗格裏取出一個薄薄的卷宗。
    那正是陸炳手下緹騎以最快速度送回、關於趙文華金華鄉之行最終調查結果的密報副本。
    上麵,清晰地記錄著周夫子的怒斥、村民的維護,以及……劉大寶在巨大恐懼下吐露的、關於五歲陳恪在祠堂驅邪時那驚世駭俗的嘶喊。
    嘉靖帝的目光落在“一條鞭法”那幾個字上時,臉上不再是困惑,不再是疑慮,而是一種難以抑製的、近乎灼熱的興奮!
    他的呼吸甚至微微急促了幾分。
    太祖托夢?“恪守本心”?那冥冥之中的啟示,指向的果然就是陳恪!
    過去雖有種種神異表現,但終究是“人”的範疇。
    可眼前這密報……一個五歲鄉野孩童,在生死關頭,如同被冥冥之力附體,清晰地喊出了屬於朝堂變革的詞匯,更指名道姓地咒罵當朝首輔!
    這絕非“早慧”、“神童”可以解釋!
    這分明是……神啟!是宿命!
    是超越凡俗的“非凡”之兆!
    嘉靖帝修道數十載,訪遍名山大川,耗盡心力財力,煉製無數金丹,所求為何?
    長生?羽化?掌控那至高無上的力量?
    更深層的,或許是對“超凡”本身的渴望與印證!
    他渴望證明自己並非凡人,證明這煌煌天授的皇權背後,真的有神靈庇佑,有那超越生死的道!
    而陳恪身上這近乎“妖異”的童年印記,仿佛一道刺破迷霧的光,瞬間照亮了他心中最深沉的渴望!
    “那陳恪,豈止是良臣?他五歲便能口出‘一條鞭法’、直呼‘嚴嵩老兒’,此非宿慧,實乃……天啟!是冥冥之中,應劫而生的異數!是朕求索長生大道數十載,或許……或許能真正觸及那扇門的鑰匙!”
    長生!永恒的權柄!這才是嘉靖心中最深的執念!遠比什麽江山社稷、朝堂黨爭更重要!陳恪的“神異”,在他眼中不再是威脅,不再是需要打壓的權臣,而是上天送到他麵前、供他探尋長生奧秘的無上機緣!
    “黃錦!”嘉靖帝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去!傳朕口諭,即刻召靖海伯入宮!就說……朕新得了一幅《雪中問道圖》,內有玄機,請伯爺前來一同品鑒!”
    黃錦心頭劇震,臉上卻不敢顯露分毫,躬身道:“奴婢遵旨!”
    他退出精舍,快步穿過回廊。
    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撲打在他臉上。
    他望著宮牆外兵部衙署的方向,心中暗自凜然,皇爺眼中的光,他太熟悉了,那是求仙問道陷入癡迷時才有的狂熱!
    而精舍內,嘉靖帝反複看著那份匪夷所思的卷宗。
    他眼神熾熱而幽深,仿佛在透過這冰冷的卷宗,觸摸一個足以顛覆他認知的驚天秘密。
    “陳恪啊陳恪……”一聲低沉的、帶著無盡探究與渴望的歎息,在沉水香的氤氳中緩緩消散,“朕倒要看看,你身上究竟藏著怎樣的……天機!”
    窗外的風雪似乎更急了,但精舍內帝王的野心之火,已熊熊燃燒,再難熄滅。
    靖海伯府·書房
    陳恪剛放下兵部關於湯、薛二人率新軍小隊出塞的最終方略文書,阿大便無聲地出現在門口,臉色凝重:“姑爺,宮裏黃公公來了,急召,說是皇爺立等。”
    陳恪心頭微凜。彈劾風波未平,嘉靖此時急召……他目光掃過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和漫天飛雪,一絲不祥的預感悄然劃過。他迅速整了整衣冠,沉聲道:“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