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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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三十四年的初冬季節,北京城的天空顯得格外高遠而肅殺。
    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也承載著帝國沉重運轉的滯澀氣息。
    文淵閣內,值房燭火通明,幾乎夜夜不息。
    徐階端坐首輔大位,花白的眉毛緊蹙,批閱著從通政司如流水般送來的各地奏報。
    嚴黨雖倒,但留下的並非海晏河清,而是千頭萬緒的爛攤子與各地頻發的災異。
    政務依舊按部就班地運行著,如同一個巨大而老舊的機器,每一個齒輪的轉動都伴隨著吱呀作響的摩擦聲。
    題本、奏疏、部議、閣票、批紅……程序一絲不苟,光鮮體麵。然而在這套完美程序之下,真正的效率與實效,卻如同滲入沙地的雨水,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層層官僚機構的縫隙之中。
    海瑞被“安排”在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的位置上,負責稽核陝、滇等地的錢糧賬目。
    他如同一個最精密的銼刀,試圖銼掉賬冊上每一分不合理的“耗羨”、每一筆去向不明的“協濟”。
    他較真,他咆哮,他彈劾,他讓整個戶部雲南司的官吏見到他都頭皮發麻。
    然而,效果甚微。
    他能攔住一份明顯虛報的預算,卻攔不住十份打著“舊例”、“常例”旗號的攤派;他能查出一縣吏胥貪墨的三百石糧食,卻無法阻止隔壁府因“驛站修繕”而名正言順支走的五千兩白銀。
    他的剛直像一把鋒利的匕首,能刺穿一兩個膿瘡,卻無法疏通周身壅塞的血脈。
    “海筆架”的名聲越來越響,同僚的怨氣也越來越大。
    他仿佛在獨自推著一塊巨大的礁石逆流而上,每一步都艱難無比,而身後的水流,依舊按照它固有的、渾濁的軌跡,緩慢而無可阻擋地向前流淌。
    就在這沉悶的按部就班中,一份如同染血的刀劈入文淵閣的八百裏加急奏報,瞬間撕裂了所有程序的體麵與平靜。
    陝西大地震!
    奏報來自陝西巡撫,字跡潦草,墨跡仿佛混著血淚與塵土。
    地震發於十月十二日夜,聲如奔雷,地裂泉湧。西安府、鳳翔府、平涼府……城池傾圮,官廨民舍盡毀,山崩地裂,壓斃官民……奏疏最後,是一個觸目驚心、讓所有閱者皆倒吸一口涼氣的數字“……據各州縣不完全稟報,死者,約八十四萬有餘……”
    八十四萬!
    這不是冰冷的數字,這是足以將黃河染紅的血海!是堆疊如山的屍骨!
    是整個大明西北幾乎被撕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值房內,原本還在為一項漕糧折銀比例爭論不休的閣臣、部堂們,瞬間鴉雀無聲。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凝滯的恐懼與悲涼。
    再如何視民如草芥的官僚,麵對這個天文數字般的傷亡,心髒也如同被巨錘狠狠砸中,震顫不已。
    徐階握著奏疏的手微微顫抖,老臉上血色盡褪,半晌,才嘶啞地吐出兩個字“……票擬。”
    如何票擬?除了立刻調撥一切可調之錢糧人力緊急賑濟,還能如何?
    然而,災難遠不止於此。緊接著,更多細節如同雪片般飛來大量屍體堆積,無人掩埋,已開始腐爛發臭,瘟疫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緊隨天災之後悄然蔓延。幸存者無家可歸,缺衣少食,在初冬的寒風中瑟瑟發抖,搶掠米店、衝擊官倉之事已有發生。更可怕的是,地動之後,餘震不斷,河道壅塞,山體鬆動,二次災害的威脅迫在眉睫。
    常規的賑災流程,在這種毀天滅地的巨災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戶部能撥出銀兩,工部能調集物資,但如何才能在最短時間內,最有效地阻止更大的死亡浪潮?
    就在朝堂上下為之焦頭爛額、議而不決之際,一份來自靖海伯陳恪的《急賑陝災並防疫靖地方略》的奏疏,被緊急呈送禦前。
    陳恪的奏疏沒有一句空泛的哀悼與感慨,通篇皆是冰冷而極具操作性的條陳
    一、 立即由兵部調遣臨近衛所官兵,會同地方官,以最快速度清理屍骸。屍體必須深埋六尺以上,或集中焚燒,嚴禁拋入河流。每處理一處,以生石灰潑灑消毒。違令者,帶隊官軍與地方保甲一體同罪。
    二、 太醫院即刻選派精幹醫官,攜帶大量避瘟丹、大蒜、艾草等物,星夜兼程赴陝。於各災民聚集處設立簡易醫棚,凡有發熱、嘔吐、痢疾等症狀者,立即隔離醫治。水源必須煮沸後方可飲用。
    三、 工部即刻征調附近州縣工匠,趕製簡易窩棚,以禦風寒。發放物資需軍兵維持秩序,按戶登記,定時定量發放,嚴防哄搶與貪汙克扣。
    四、 令陝西巡撫、巡按禦史嚴查趁災打劫、囤積居奇者,抓到首惡,可就地正法,以儆效尤。穩定秩序為第一要務。
    五、 遣專官勘察河道、山體,若有潰決滑坡之險,立即組織人力疏導或預警遷移百姓,勿吝小費而釀大禍。
    條條框框,直指要害,將災後最致命的問題——瘟疫、秩序崩潰、二次災害——全部納入掌控,並且責任到人,賞罰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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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份奏疏在內閣和部堂間傳閱,引發了不小的震動。有人暗讚其周詳果斷,切中時弊;也有人暗自嘀咕,覺得陳恪一個勳貴武臣,手伸得太長,過於越俎代庖。
    然而,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
    就連一向講究程序、不喜武臣幹政的徐階,在反複權衡後,也不得不承認,陳恪此疏是目前所能見到的最係統、最有效的方案。
    加之皇帝在精舍內覽後,亦朱批“甚合朕意,著即照此辦理”,內閣遂迅速票擬,各部雷厲風行,這套前所未有的《賑災綱要》被加急發往陝西及周邊各省。
    舉措推行之初,阻力不小。地方官吏懶散,軍兵畏難,災民恐慌。
    但朝廷嚴旨一道道催逼,加之陳恪通過兵部與自己的舊部關係,暗中推動執行,綱要還是被強行貫徹下去。
    效果是顯著的。
    大規模屍骸被及時清理焚燒,瘟疫的苗頭被強行扼殺在萌芽狀態;軍隊的介入確保了秩序和物資發放,避免了更大規模的騷亂;對地質災害的預警和疏導,也挽救了許多邊緣地區的生靈。
    雖然災難的創傷依舊深重,但最可怕的連鎖反應終於被遏製住了。
    陝西慘劇,終於沒有滑向無法挽回的深淵。
    消息傳回京師,朝野上下,許多人對那位看似一直“蟄伏”在火藥局的靖海伯,不由得再生幾分刮目相看之感。
    此人之才,似乎遠不止於兵事與奇巧。
    然而,陳恪本人卻對此殊榮淡然處之。
    陝西奏報瘟疫得控、秩序稍安的那日,他隻是在書房對著西北方向,獨自敬了三杯酒,一杯敬天地,一杯祭亡魂,一杯……敬這艱難求存的人世間。
    隨後,便又埋首於他的圖紙與文書之中。
    他的目光,從未僅僅停留在某一處的災難或勝利上。
    很快,東南傳來了令人振奮的消息。俞大猷與戚繼光聯名上奏,經過數月艱苦清剿,已基本掃平浙江、江西、福建等地的大股倭寇殘餘,尤其是一舉端掉了盤踞在舟山群島深處的一夥極為頑固凶悍的倭寇老巢,斬首俘獲無數。
    捷報至京,“俞龍戚虎”的威名徹底響徹朝野,成為東南海疆的定海神針。兵部據此議功,嘉靖帝龍心大悅,厚賞諸將。
    唯有俞、戚二人在私人信函中,對陳恪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若非陳恪當年力主練兵、鼎力支持新軍、改良軍械,並在朝中為他們抵擋明槍暗箭,他們絕無可能如此順利建功。他們心中,早已將陳恪視為可托付生死的摯友與支柱。
    陳恪收到信,隻是微微一笑,回信勉勵他們戒驕戒躁,鞏固海防,並提醒他們注意倭寇來源,根子不在海上,而在陸上貪官豪紳與之勾結,需從長計議。
    他深知,這支在他支持下成長起來的、能征善戰的新軍,以及這兩位對他心懷感激的統帥,將是未來推行他心中藍圖時,不可或缺的堅強後盾與利劍。
    但他此刻,絕不能流露出絲毫掌控這支力量的野心。
    幾乎與此同時,北疆也傳來了好消息。
    靈璧侯之子湯允謙與陽武侯之子薛承武,這兩位被陳恪當年一力舉薦、深入草原執行“以胡製胡”策略的年輕勳貴,不負眾望,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他們率領的精幹騎兵,依仗陳恪的精良騎銃與靈活戰術,並不與草原大部硬碰硬,而是如同幽靈般遊弋,時而打擊與俺答汗殘餘勢力勾結緊密的部落,時而突襲其糧草馬場,時而又對一些弱小部落施以恩惠,保護,甚至默許其用牛羊皮毛與明軍交換鹽鐵藥品。
    這種分化策略極其成功。
    草原上本就存在的矛盾被迅速放大、激化。
    強大的部落指責那些與明人往來的小部落是“叛徒”、“蒙奸”,而小部落則為了生存,更加緊密地依靠明軍庇護,甚至主動情報,反過來襲擊昔日的壓迫者。
    俺答汗死後本就鬆散的草原聯盟,在內部分裂與明軍持續騷擾下,再也無法凝聚起足以威脅大明邊境的強大力量。九邊重鎮的壓力,為之一輕。
    捷報傳回,兵部自然將首功記於湯、薛二位小侯爺以及運籌帷幄的兵部堂官身上。
    但知曉內情的人都明白,這條精準而毒辣的策略,其最初的構想與堅定的支持者,正是那位遠在京城、似乎隻關心火器的靖海伯。
    陳恪在府中得知消息,隻是對前來報喜的阿大淡淡說了一句“告訴允謙和承武,穩紮穩打,勿貪功冒進。草原之勢,如水無常形,能分而不能久,需有定力。他們的根基,不在斬首多少,而在有多少部落願意相信我們能給他們的生存。”
    他再次走到那幅巨大的大明輿圖前,目光掠過東南海岸線,掠過西北陝甘,最終落在北疆那片廣袤的草原上。
    東南新軍、北疆奇兵……這些都是他精心播下的種子。
    它們此刻看起來,隻是為大明帝國消除了邊患,鞏固了皇權,贏得了皇帝的讚賞與同僚的欽佩。
    唯有陳恪自己知道,這些力量,這些人心,這些隱藏在正統敘事下的微弱聯係,終有一天,當時機成熟,風雲際會之時,將會破土而出,成為支撐他實現那個驚天野望的參天大樹。
    轉機,來的比陳恪想象中的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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