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7章 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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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日後,午後。
    京城西南隅,海瑞租住的那處僻靜小院內。
    海瑞自那日遞上奏疏後,便再未出門。
    他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的直裰,坐在狹小的書房內,麵前攤開的並非經史子集,而是他自己整理的、關於陝西賑災錢糧收支、案件處理的詳細摘要副本。
    他在等,等一個來自西苑的回應,等一個能讓他心中那塊巨石落地的聲音。
    院門外,終於傳來了不同尋常的動靜。
    並非鄰居的走動,而是馬蹄聲和一種刻意放緩、卻依舊透著官家氣派的腳步聲。
    海瑞的母親謝氏正在院中漿洗衣物,聞聲抬起頭,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警惕。
    她放下手中的活計,擦了擦手,步履沉穩地走向院門。
    門扉吱呀一聲打開。
    門外站著一名身著青色貼裏、麵皮白淨的中年宦官,身後跟著兩名小火者,手中捧著一個用明黃綢布覆蓋的托盤。宦官臉上掛著宮裏人那種程式化的的笑容。
    “此處可是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海瑞海大人的府邸?”宦官的聲音尖細而平穩,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官腔。
    謝夫人目光掃過那明黃的綢布,心中已然明了,她微微頷首,側身讓開“正是。大人請進。”
    宦官略一示意,小火者留在門外,他自己則捧著托盤,邁著方步走了進來。
    海瑞此時也已聞聲從書房走出,見到來人,麵色平靜,依禮拱手“不知宮中貴人駕臨,有失遠迎。”
    那宦官見到海瑞,臉上的笑容加深了幾分,卻並未有多少暖意,更像是完成一項既定流程“海主事客氣了。咱家奉旨而來,陛下有口諭,海主事聽宣吧。”
    海瑞整了整本就一絲不苟的衣冠,撩袍在院中石磚地上跪下。
    謝夫人也默默退至一旁。
    “陛下口諭,”宦官清了清嗓子,聲音拔高了幾分,在這寂靜的小院裏顯得格外清晰,“戶部主事海瑞,前番奉旨巡陝,賑濟災荒,安撫黎庶,頗著辛勞,朕心甚慰。特賞銀十兩,杭緞兩匹,以示嘉勉。望爾恪盡職守,勤勉王事,欽此——”
    口諭簡短,平鋪直敘,聽不出絲毫情緒波動,就像在念一段與己無關的文書。
    話音落下,宦官上前一步,將托盤上的綢布揭開,露出下麵擺放整齊的、略顯單薄的十兩銀錠和兩匹顏色沉悶、質地尋常的青色杭緞。
    “海主事,謝恩吧。”宦官提醒道。
    海瑞俯身,額頭在冰涼的石磚上輕輕一碰,聲音沉靜無波“臣海瑞,叩謝陛下天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站起身,上前雙手接過那沉甸甸卻又輕飄飄的托盤。
    那宦官任務完成,似乎也不願在這簡陋寒酸的小院多待一刻,又公式化地說了兩句“陛下念著海主事的辛苦”、“好生當差”之類的套話,便拱手告辭,帶著小火者轉身離去。
    馬蹄聲很快消失在巷口。
    院門重新關上,小院再次恢複了寂靜。
    謝夫人走上前,看了看托盤裏的賞賜,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卻沒說什麽,隻是淡淡道“陛下的恩典,收起來吧。”
    說罷,便轉身繼續去忙她的活計。
    海瑞獨自站在院中,雙手捧著那禦賜的銀緞,目光卻並未落在它們之上,而是投向了高牆之外,那片被紫禁城的飛簷勾勒出的、狹窄的天空。
    嘉獎了嗎?嘉獎了。
    肯定了他的辛勞了嗎?肯定了。
    賞賜了嗎?賞賜了。
    銀十兩,緞兩匹。
    對於一個六品主事而言,這份賞賜不算侮辱,甚至可說是“合乎規矩”。
    與他陝西所見那些動輒被貪墨成千上萬的賑災銀兩相比,這十兩銀子,微不足道得令人心頭發澀。
    那口頭褒獎,“頗著辛勞”、“朕心甚慰”,每一個字都正確無比,卻空洞得像一陣風,吹過耳邊,什麽也沒留下。沒有對他奏疏中那血淚控訴和激烈諫言的任何回應,沒有對“刷新吏治”、“簡政放權”的隻字片語提及。
    陛下……看到了嗎?
    他一定看到了。
    那他……是什麽意思?
    讚同?若是讚同,豈會僅止於這輕飄飄的口頭表彰和這近乎象征性的賞賜?豈會對他剖心瀝膽的建言置若罔聞?
    反對?若是反對,又何必賞賜?何必嘉獎?大可申飭一番,或幹脆留中不發,置之不理。
    偏偏是這“留中不發”,配上這“嘉勉賞賜”。
    海瑞那剛直如鐵的心性,此刻也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仿佛一拳打在了無邊無際、柔軟卻堅韌的棉絮之上,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激憤、所有的期望,都被無聲地吸收化解,最終隻剩下這托在手中的、不冷不熱、不輕不重的“恩典”。
    陛下用最標準的官樣文章,最符合程序的賞賜,輕輕巧巧地將他那封足以驚濤駭浪的奏疏,壓了下去,蓋了起來。
    沒有雷霆震怒,沒有熱烈支持。
    隻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淡漠的、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敷衍的……“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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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一切到此為止。
    這件事,結束了。
    在陛下的禦案上,已經翻篇了。
    海瑞深深吸了一口氣,初夏的空氣吸入肺中,卻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涼意。
    他低頭,再次看了看手中的銀緞,然後轉身,步履沉穩地走向屋內。
    他將托盤放在屋內那張唯一的、磨得發亮的舊木桌上。
    海瑞站在桌前,沉默地注視著這份“皇恩浩蕩”,良久,良久。
    那雙眼中,先前那一絲迷茫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凝練、也更為決絕的光芒。
    陛下不願深究,不願改變。
    但這世間的苦難與不公,並不會因皇帝的沉默而消失。
    他海瑞的道,不在這一時一地的賞賜褒貶,而在那朗朗乾坤下的公理與民心。
    奏疏可以留中,但真相不會。
    賞賜可以微薄,但誌節不移。
    他緩緩伸出手,將其中一匹青緞拿起,轉身走向母親的房間。
    “母親,”他的聲音平靜無波,“陛下賞賜的緞子,您看著裁件衣裳吧。”
    謝夫人停下針線,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那緞子,緩緩搖頭“老身慣了布衣,這緞子太過紮眼,收著吧,或許日後有用。”
    海瑞沒有堅持,點了點頭。
    他將銀錠和緞匹仔細收進屋裏那隻唯一的、上了鎖的舊箱子裏,與幾件舊官袍放在一起。
    然後,他回到書房,重新坐在那張硬木椅上。
    窗外,樹影依舊婆娑,蟬鳴依舊聒噪。
    他提起筆,蘸了墨,卻並非要寫新的奏疏,而是開始繼續整理那些從陝西帶回的、密密麻麻寫滿了數字和人名的筆記。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又仿佛,有些什麽東西,在他心底最深處,已然徹底改變,凝固成比鋼鐵更堅硬、比寒冰更冷徹的形態。
    皇帝的態度,他明白了。
    但他的路,還要繼續走下去。
    隻是下一次,該如何走,何時走,他已有了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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