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9章 賀表來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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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三十五年,冬。
    京城被裹在一層鉛灰色的、令人窒息的寒意之中。
    然而,比天氣更冷的,是戶部銀庫裏那悄然見底的窘迫。
    去歲抄沒嚴黨所得的滔天巨資,那曾讓朝野瞠目、讓嘉靖帝嘴角泛起冷峻笑意的近兩千萬兩白銀,此刻竟已如指間流沙,悄無聲息地消散殆盡。
    它們流向了何處?
    一部分,化作了陝西震後廢墟上勉強立起的窩棚,化作了摻著沙土的賑濟粥米,堵住了即將潰決的民怨堤壩——雖杯水車薪,卻不得不為。
    更大的一部分,則焚燃於西苑和各大道觀連綿四十九日的羅天大醮的香燭煙火之中,化作了供奉三清神前的精美齋果、道士們金光燦燦的法衣、以及陛下虔誠禱告時心中那絲虛幻的慰藉。
    還有相當一部分,變成了九邊將士手中更精良的火銃、更厚實的棉衣,以及兵部賬冊上那一筆筆不容拖延的餉銀——這是維係帝國武力的硬通貨,無人敢省。
    銀子花得飛快,花得“名正言順”,花得讓所有經手人都覺得“理所應當”。
    甚至,在陛下和徐閣老的默許乃至推動下,其中相當一部分,又以各種“常例”、“部費”、“協調開支”的名目,悄然流回了各級經辦官員及其背後勢力的囊中,潤滑著這架龐大而貪婪的官僚機器。
    等到戶部尚書顫顫巍巍地將最新核計的賬冊呈送禦前時,那上麵的數字,已然回歸到了嚴黨倒台前那般令人熟悉的、捉襟見肘的狀態。
    空虛。
    巨大的、仿佛無底洞般的空虛。
    仿佛那場轟轟烈烈的抄家盛宴,隻是一場短暫而虛幻的夢。
    夢醒之後,帝國的肌體依舊千瘡百孔,嗷嗷待哺。
    而數省之地的災荒、流民、凍餒,並未因這場金錢的狂歡而真正緩解,隻是被暫時地、勉強地壓製了下去,如同被厚雪覆蓋的瘡疤,寒意深入骨髓。
    就在這片空虛與壓抑的沉默中,京城裏,另一件事卻以驚人的速度推進著,直至完成——萬壽宮,重修竣工了。
    主持此事的,不再是昔日那位驕橫貪瀆的工部左侍郎嚴世蕃,而是新任的工部侍郎,徐璠——首輔徐階的長子。
    這位徐侍郎,與其父深沉隱忍、老謀深算的作風截然不同,帶著一股新貴特有的、急於證明自己的銳氣,或者說,是一種近乎焦慮的迫切。
    他似乎急於洗刷身上“幸進”、“憑父蔭”的標簽,要向陛下、向滿朝文武證明,他徐璠靠的是真才實幹!
    於是,他將全部精力、乃至工部所能調動的所有資源,都傾注於萬壽宮工程之上。
    日夜督工,不惜成本,甚至屢屢打破常規程序。
    其父徐階,曾隱晦地提醒他“工程浩大,關乎天顏,寧緩勿急,務求穩妥,毋招物議。”
    然而徐璠似乎聽不進去,反而認為父親過於保守怯懦。
    他心中憋著一股勁,不僅要做好,更要做得快,做得漂亮!
    要讓所有人看看,他徐璠絕非庸碌之輩!
    這場景,隱隱帶著一絲宿命般的諷刺。
    昔日嚴嵩為首輔,其子嚴世蕃執掌工部,權傾朝野,終致覆滅。
    今日徐階為首輔,其子徐璠亦入主工部,銳意進取。
    這父子同掌樞要、共涉險灘的格局,仿佛一個揮之不去的詛咒,在帝國的權力巔峰重複上演。
    而身處其中的父子,似乎也難逃那微妙而必然的離心——父輩的謹慎與子輩的激進,在權力與親情的夾縫中,悄然滋生著隔閡與不安。
    最終,原本預計需耗時一年的工程,在徐璠的全力催逼下,竟僅用了半年有餘,便宣告完工。
    消息傳入西苑精舍,嘉靖帝朱厚熜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他放下手中那枚溫潤的玉圭,微微頷首“徐璠,倒是肯用心,是個能做事的。”
    對於工程所費幾何,是否“勞民傷財”,他並不真正關心。
    朕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難道連重修一座居所、住得舒坦些,也不可以嗎?
    朕又沒有如隋煬帝那般開鑿大運河、三征高麗,也沒有如正德皇帝那般肆意南巡、豹房嬉遊。
    朕隻是修一修自己日常居住、處理國事的宮苑而已,所用皆內帑及工部歲例之銀,何錯之有?
    至於前番齋醮耗費?
    哼,那是為天下蒼生祈福,禳解災異,豈是朕為一己之私?
    朕,問心無愧!
    然而,嘉靖帝畢竟是嘉靖帝,其心思之縝密幽深,非常人可及。
    在這份欣喜之餘,他那顆精於算計、慣於操弄的帝王之心,立刻開始轉動。
    如今國庫雖虛,數省災情未靖,民間難免有微詞。
    值此之際,萬壽宮落成,正是一樁難得的“喜事”。
    何不借此機會,大操大辦一番?
    於是,一個決定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他緩緩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黃錦。”
    “奴婢在。”陰影中的大太監立刻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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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朕旨意,”嘉靖帝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已看到了那場即將到來的盛典,“萬壽宮既已竣工,乃上天庇佑,祖宗福德之功。朕決意擇吉日良辰,行搬遷之禮。”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著令在京六品以上官員,不在京三品以上督撫鎮守,皆需上表稱賀!朕要以此喜慶,衝淡今歲災異之晦暗,祈佑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黃錦心頭一凜,立刻躬身“奴婢遵旨!陛下聖明,此乃以喜慶禳災之古法,必能上感天心,下安黎庶!”
    嘉靖帝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
    聖明?禳災?
    自然,這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第一重用意用皇帝的喜事,衝淡天下的悲苦,將這場耗費不菲的宮苑搬遷,包裝成一場關乎國運的祈福儀式。
    但更深層的是第二重用意這是一次極其精準的服從性測試。
    旨意明發天下,範圍如此之廣,規格如此之高。
    誰上了賀表,誰的賀表文辭懇切、馬屁拍得恰到好處?
    誰拖延敷衍,誰的賀表言不由衷、甚至暗藏機鋒?
    誰……竟敢不上?
    這每一份賀表,在嘉靖帝眼中,都將是一份份清晰的投名狀,是一次對皇權忠誠度的赤裸裸的檢閱。
    他正好可以借此機會,看清這嚴黨倒台、徐階上位後的朝堂,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臣服於他朱厚熜熜,又有多少人陽奉陰違,心懷叵測。
    至於第三重用意,則是那帝王心術中經典的“又當又立”。
    朕並非奢靡之君,朕心係天下。
    此番搬遷,乃是“眾望所歸”,是百官“懇請”朕以聖心喜慶澤被蒼生,朕不過是“勉為其難”,“順應臣工之請”罷了。
    如此,既享用了新宮之華美,又全了聖君之名聲。
    一石三鳥,算無遺策。
    嘉靖帝越想越覺得此計大妙,仿佛已看到無數歌功頌德的賀表如雪片般飛入西苑,看到百官匍匐在地、山呼萬歲的場景。
    他心中那因國庫空虛、災情不斷而積鬱的些許陰霾,似乎也被這即將到來的“盛事”衝淡了不少。
    ‘看吧,’他暗自冷笑,‘朕依舊是這九天之主,乾坤獨斷。誰若在此事上不識抬舉,敢暗地裏嘀咕些什麽,或是陽奉陰違……朕自有手段,讓他知道何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沉浸在這掌控一切的快意之中,思維縝密如網,算盡了利害,算盡了人心。
    然而,嘉靖帝終究不是神。
    他算盡了一切,卻唯獨沒有算到,或者說,他根本不屑於去計算——在那片他視如螻蟻、理應匍匐的臣工之中,或許真的存在那麽一種人。
    其心中準則,高於對皇權的恐懼;其脊梁硬度,超越對富貴的貪戀。
    他忘記了,或者說他選擇性地無視了——這世上,終歸還有不怕死的人。
    風雪依舊嗚咽,掠過剛剛落成、金碧輝煌的萬壽宮飛簷,仿佛在無聲地預示著什麽。
    精舍內,嘉靖帝閉目養神,嘴角猶自帶著一絲運籌帷幄的淡淡笑意。
    而皇城之外,那道關於“上賀表”的旨意,正以八百裏加急的速度,攜著帝王的意誌與心術,奔向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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