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賀表來了(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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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頭的早些時候,戶部尚書值房內。
    趙貞吉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絕非因這冬日的寒意,而是源自心頭那股越燒越旺的焦灼之火。
    徐階讓他親自去取,他也要有的放矢才行!
    派去海瑞常去之地搜尋的書辦、衙役回報皆是一無所獲,那海瑞竟像是憑空蒸發了一般。
    “廢物!一群廢物!”趙貞吉低聲咆哮,指節捏得發白,若非在部堂重地需維持體統,他幾乎要掀案而起。遷宮朝賀的吉時一分一秒逼近,那缺失的一份賀表,在他心頭重逾千斤,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
    終於,一名心腹郎中連滾帶爬地闖入,氣喘籲籲地稟報“部、部堂!找、找到了!海主事他……他根本沒出門,就在他自家宅子裏!”
    “自家宅子裏?”趙貞吉氣得幾乎笑出聲來,聲音卻冰冷如鐵,“好一個‘自家宅子裏’!他海剛峰是欲效仿古人‘十年磨一劍’不成?偏生要磨到這吉時將至的關頭!真真是……豈有此理!”
    他此刻真顧不得什麽尚書威儀、君子風度,心中早已將海瑞咒罵了千百遍。
    這海筆架,平日較真跋扈也就罷了,竟敢在這關乎聖心、關乎他趙貞吉前程的要命時刻,給他來這麽一出!
    簡直是故意刁難,其心可誅!
    然而,怒歸怒,趙貞吉終究是久經宦海的能吏,深知此刻發泄情緒於事無補。
    那海瑞再可惡,也不過是一枚硌腳的石頭,眼下最緊要的是搬開它,確保賀表齊全,平安度過這關。
    他甚至無暇去細思海瑞此舉是否有更深用意,或者說,趙貞吉潛意識裏不願去深思——區區一個六品主事,能翻起多大浪?定是那迂腐性子發作,臨陣磨槍,耽誤了時辰!
    在他心中,海瑞本人無足輕重,但海瑞那份遲遲未交的賀表,卻比海瑞本身難纏百倍,是真正能危及他聖眷和地位的隱患。
    “備轎!不……備馬!快!”趙貞吉再無猶豫,厲聲吩咐。
    此刻也顧不得文官乘轎的體麵,騎馬更快些。
    他必須親自去海瑞家中,親眼盯著,哪怕是從海瑞手裏把那賀表搶過來,也要在吉時結束前送入通政司!
    戶部尚書大人的青呢大轎被飛快棄置一旁,一匹快馬被牽到部門口。
    趙貞吉也顧不得袍服不便,在家仆攙扶下略顯狼狽地翻身上馬,招呼著幾名隨從,一抖韁繩,便朝著海瑞那位於京城偏僻角落的宅邸方向疾馳而去。
    馬蹄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急促而清脆的聲響,一如趙貞吉此刻焦躁萬分的心跳。
    與此同時,海瑞宅邸。
    與外界的喧囂焦灼截然不同,海瑞家中彌漫著一種近乎凝滯的、悲壯般的寂靜。
    院落狹小,陳設簡陋,一如主人素日的清貧。
    海瑞並未在書房,而是端坐於正堂。
    他早已換上了一身一絲不苟的六品官袍,頭戴烏紗,穿戴得整整齊齊,仿佛不是在家中,而是即將步入大殿朝覲。
    他麵前那張老舊的白木桌上,沒有茶盞,沒有閑書,隻端放著一份墨跡早已幹透、用工整楷書謄寫得清清楚楚的奏疏。
    奏疏旁,是一方尋常的硯台和一支洗淨的毛筆。
    海瑞的目光平靜地落在那份奏疏上,眼神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堅定火焰。
    前番陝西之行的奏疏被“留中”,如同一盆冰水,澆醒了他最後一絲幻想。
    陛下並非不知情,隻是不願理會,不願變革,寧願沉浸在西苑的香火和萬壽宮的奢華之中。
    哀莫大於心死,但海瑞的心死之後,誕生的並非絕望,而是更為決絕的勇氣。
    既然尋常的勸諫無法上達天聽,無法觸動天顏,那麽,就必須選擇一個無法被忽視的時機,用一種無法被“留中”的方式,發出雷霆之聲!
    萬壽宮建成,陛下誌得意滿,百官爭相上表歌功頌德——還有比這更完美的時機嗎?
    在這片阿諛奉承的浪潮中,一道截然不同的、直刺核心的諍諍之言,將如同黑夜中的閃電,刺目無比,再也無法被輕易掩蓋或忽略。
    所有所謂的“意外”、“耽擱”,皆是他海瑞的精心算計。
    他就是要等到最後一刻,等到趙貞吉乃至所有人都為這份缺失的“賀表”焦頭爛額之時,才將其交出。
    屆時,這份“賀表”必將被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關注度,直送禦前。
    你可以說他海瑞迂腐,不懂變通;可以說他剛直,不容於世;但你絕不能說他愚蠢。
    若論圓滑世故、揣摩上意,他海瑞未必不會,他隻是不屑!
    他心中自有一套高於官場潛規則、高於個人安危榮辱的“道”——那是傳統士大夫烙印在骨子裏的信念文死諫!
    百年積弊深重,君父沉迷玄修,怠政奢靡。
    若不能在此刻挺身而出,直言極諫,他如何對得起自幼苦讀的聖賢書?
    如何對得起母親謝氏“一絲一縷,恒念物力維艱”、“寧為直折,不為曲全”的諄諄教誨?
    嘉靖皇帝於他,如君亦如父。
    見君父行差踏錯,漸行漸遠,身為臣子,豈能坐視不言,苟全性命?
    縱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是詔獄酷刑,是身敗名裂,他海瑞也要闖上一闖!
    要以這滿腔赤血,撞響這暮氣沉沉的王朝警鍾!
    他早已遣散家眷,自備薄棺,後事已了,此身已無掛礙。
    海瑞緩緩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奏疏的封皮,動作輕柔,卻帶著千鈞之力。
    他不是在撫摸一份文書,而是在觸摸自己的信念,自己的命運,乃至……這個王朝或許僅存的一絲清明可能。
    他聽到了院外傳來的急促馬蹄聲和嘈雜人聲。
    他知道,無論是誰,他們都來了。
    海瑞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微微揚起一絲冷峻的弧度。
    時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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