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七十五章 戲裏戲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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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裴之不是沒有在電影裏看過蕭亦為的各種扮相。

    古裝的、現代的都很多,人設風格也大不相同,但還是第一次看到對方的民國裝扮。

    高大的男人一身黑色絲麻馬甲,裏麵是一襲大襟右衽藍色長衫,長至腳踝,在下擺左右兩側開衩。

    他一手背在背後,右手持著杆碧玉煙槍握在身前,眉眼深邃,似笑非笑,煙槍在手裏嫻熟地打了個轉,一身不凡氣度仿佛穿越民國,閑庭信步而來。

    他邁步走到許裴之麵前,上上下下打量他,眼裏一閃而過驚豔,那煙杆的一頭挑起對方下巴,輕佻風流地道,“給大爺笑一個。”

    許裴之:“……”神情淡淡地將揮手將煙杆移開。

    蕭亦為忽地勾唇一笑,“不笑,大爺給你笑一個。”

    你啊”許裴之終於忍俊不禁,“噗”圍觀工作人員頓時噴笑,看著蕭亦為眼中帶著幾分驚訝:沒想到大影帝私下這麽喜歡開玩笑,果然和許裴之關係很好。

    各就各位了,蕭亦為就說你,趕緊麻溜的準備,”不遠處的陸羽拿著大喇叭呼喝,眾人頓時做鳥獸散。也有人心裏嘀咕,看樣子大影帝和導演關係也不錯,看來這部片子應該會很順利。

    而事實上,兩大主演和導演卯足了勁兒衝著獲獎而去,拍攝的進度可以說飛快。

    action!”

    舞台上,未施粉黛的素顏男子,一襲洗的發白的青衣,嗓音繚繚動人,身姿婉約,顧盼回首間,一笑傾人。

    台下空曠,隻有一個人坐在正中央,光線昏暗籠罩著他的臉,而台上閃耀,逆著光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是那雙黑眸深邃沉穩,隱隱反著光。

    沉言在台上練了兩個小時的獨角戲,杜三爺就在台下看了這麽久。

    不知道沉言是否看到台下有人,或者看到了,或者沒看到。總之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的樣子,自顧自地練習著。

    而杜三爺就那樣沉默地坐著,凝視著,眼中剛開始對戲子慣有的輕蔑早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發自內心的欣賞。

    從社會最低層摸爬滾打上來的杜三爺自然看得出,眼前這個聲名煊赫的戲子,並不是常言道的那種故托身價,好以身侍人的那類人。

    有人說他假清高,有人說他傲慢,但在杜三爺看來,沉言不過是真心熱愛著唱戲。

    隻有真心熱愛的人,才會在戲班休息的時候,獨自一人登台練習,不知疲倦;他其實有注意到來人,能在這個時候進入到戲班裏的,想必也是非富即貴,他卻渾不在意,沒有停止自己的練習,轉而卑躬屈膝的問好;亦不曾把視線專注在杜三爺身上,故意勾引;他唱戲時專注無

    比,眼裏熠熠生輝,比星辰還閃亮。

    麵前的沉言,完全顛覆了杜三爺之前道聽途說認為的形象。

    而沉言的唱功也令他驚豔。杜三爺雖起於微末,現在的杜幫也是上海灘數一數二的大派,經常和上流社會打交道的他一聽便知道,沉言是真當得起“第一青衣”這個名頭。

    等到沉言唱完,杜三爺起身離開,沒有打招呼,沉言躬身維持著謝台的姿勢,直到對方背影徹底消失。

    下台後沉言看著欲言又止的班主,神情淡然,沒有詢問哪怕一句對方是誰。

    在他看來,當他站在舞台上時,不管對方身份是什麽,往底下一坐,那就是聽戲的。而他要做的,就是好好唱一出。

    那之後,沉言的日子似乎和之前差別不大。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往常時而有權貴名為捧他,實則暗含包養的要求,現在一下少了很多。可他卻聲名更甚。

    班主的阿諛奉承、戲班裏的師兄弟看他眼光更是夾雜著嫉妒的歆羨,竊竊私語議論他背後有著更大的後台在捧著。

    這一切,沉言如充耳未聞。

    他隻是延續著自己的習慣,每周一戲班休息那一天,未著妝容,素顏登台,自顧自地練習唱戲。

    而那一天,必定有個身穿馬甲長袍的男人獨自前來,手持著碧玉煙槍,坐在空曠無人的台下,靜靜聽完這一出。

    台上台下,一個唱的專注,一個聽的沉醉。偶爾眼神交匯,空氣中似有無形的波瀾劃過。而杜三爺眼中暗流洶湧,任是誰都看得出他對沉言與日俱增的好感。

    而沉言,是否又真的如他表現的那般淡然如水,波瀾不驚?

    卡!”陸羽喊了卡,又叫蕭亦為過來,指著監控裏他的表演,壓低了聲音,“你眼神太過了,收一點。”

    戲中那藍衣的杜三爺,翹腿而坐,手持著碧玉煙槍,雍容中有一絲霸氣,那俊朗容顏神情專注,而凝視台上人的眼神簡直火熱的嚇人。

    蕭亦為沒什麽誠意地抱歉道,“哦,一不小心沒忍住。”

    陸羽一身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氣的咬牙切齒,壓低了聲音暗罵,“你個死基佬!我真是鬼迷心竅才被你拉進來拍這個片子!簡直誤上賊船!”

    蕭亦為施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已經晚了。再來一條吧。”

    陸羽朝著他的背影無奈翻了個白眼,知道對方還是很敬業的,隻是情之所至,也沒有過多責怪,一揮手,“再來!”

    ……

    半個月一晃而過,身為主角的許裴之和蕭亦為都漸入佳境。這一天,劇組拍完了白天的部分,陸羽看著進度比計劃還快,難得大手一揮,放了劇組半天假。

    許裴之便借著請教劇中唱戲部分的名頭,前去拜訪穆老。

    走過蜿蜒的牆壁長滿爬山虎的小道,沿著徒陡的階梯上到樓上,輕敲門後,不多時門就被打開。

    許裴之微微鞠躬,“穆老好,打擾您了。”

    因為之前打過電話,老人也沒有表現驚訝的樣子,不苟言笑地點點頭,“進來吧。”

    許裴之把買的療養品提到屋內,然後征得對方同意後,挽起袖子進了廚房。

    他特意約了飯點前來,就是想展示一下廚藝。

    不多時,三菜一湯擺上了桌。許裴之正在盛飯,穆老坐下後,看到桌上的飯菜,老花眼鏡下視線有一瞬的怔楞。

    桌子上很簡單的三菜一湯,一個涼拌黃瓜不放辣子,一個西紅柿炒雞蛋,一個紅椒肉絲,以及青菜豆腐湯。

    您請。”許裴之把飯碗輕輕放在對方麵前。

    穆老用滿是褶皺的手拿了筷子,緩緩夾了筷子西紅柿炒雞蛋放進嘴裏,慢慢咀嚼著,他放下筷子,忽然間,鏡片下,渾濁的眼裏滲出眼淚。

    許裴之連忙遞過紙巾,輕聲詢問,“穆老,您怎麽了?是飯菜不合口味?”

    老人搖頭,緊緊握住他的手,長歎,“我很久,沒有吃過這種口味了。”

    他凝視著許裴之,眼了流露著深深的懷念,“你做的飯菜,味道和我女兒做的很像。”

    許裴之給他夾了筷子肉,眼底劃過一絲波瀾,“是嗎,那真是巧了。”

    我女兒做這道紅椒肉絲也不放澱粉,即使糊了鍋也不肯放,說是肉就不嫩了,”老人仔仔細細看了他一會兒,眼底有著深切的期待,然而片刻後回過神,仿佛嘲笑自己異想天開般搖頭,“大徒弟跟我說過,你是許家的人,還有個哥哥。今年二十四五了吧。”

    裴之應道,“二十五了。”

    穆老盯著沒怎麽動過的飯菜,又移到窗戶邊綠油油的仙人掌上,眼神茫然失去了焦距,“如果我那時候沒有那麽固執的話,現在孫兒應該和你差不多吧。”

    老人滄桑容顏,語氣蒼涼滿是後悔。

    許裴之心口有微微的刺痛,手指悄然蜷緊,眼底有著深深的愧疚。

    他當然是故意在穆老麵前做出這樣一桌菜的。

    前世的他,自從母親發病不良於行、父親離家出走後,年僅八九歲的年紀就擔負起了照顧母親的重任。

    那時,還沒有灶台高的他就要做母子兩人的飯菜,要洗碗洗衣服,服侍母親如便洗漱。

    這一桌飯菜,自然也得了母親的“真傳”。

    許裴之懷著某些難以言說的感情做了這一桌菜,故意呈現在穆老麵前,也許就是想要刺激對方。

    然而,當老人表現出這般傷心的模樣時,他又後悔這番作為了。

    他……到底還是有怨的。但這番怨氣也不應該發泄在古稀之齡的外公身上。

    是的,許裴之知道對方是前世的自己的外公。無論如何,血脈的羈絆是無法輕易斬斷的。

    他閉了閉眼,溫言安慰老人,轉移了話題,“穆老,飯菜要涼了,您先吃飯吧。”

    在他再三勸慰下,老人才慢慢吃了點東西。

    之後裴之拿了演青衣時裏麵的一些唱段,來請老人點評,老人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後,總算心情看上去平靜了些。

    你這裏身段還不到位,需要過一點……”畢竟是穆派傳人,這樣一番點評也讓許裴之受益頗多,明白了接下來要怎麽表演才更加出彩。

    一晃幾個小時其樂融融的交談就過去,夜已深了,許裴之唯恐打擾到對方,便打算告辭。

    穆老也不多挽留,隻是道有什麽問題都可以來家裏問他,還遞給他一隻手電筒,言道樓梯間路燈壞了,借給他用,但務必要歸還。

    許裴之本想謝絕,他有手機也可以照明,沒了電筒老人晚間起夜可能不方便。可是看到老人的眼神,便什麽也說不出口--

    哪裏是一支電筒呢。分明是獨居老人寂寞的守望。老人隻是等待著下一次他歸還電筒時的陪伴。

    許裴之心中瞬間湧上心酸的滋味。

    離開穆家後,他沿著樓梯下樓,一支手電筒照亮著前方的路,是這黑漆漆的樓道唯一的光線。

    出了樓梯,他熄掉電筒,下意識抬頭,驚訝地看到老人竟然還站在窗口邊上,他握著欄杆,固執地遙望著遠方,仿佛在等待著女兒的歸來。

    許裴之的腦海中浮現李老師之前的話語。

    這裏的房子很舊了,學校打算重修,但我老師害怕失蹤的女兒回來找不到他,便一直不肯搬走。”

    四十多年過去,他一直一直在這裏等著,等著一個永遠都回不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