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關塞北出迷朔漠,流沙東望陷邊荒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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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老兵講了個故事:
從這裏往東北方向走去,大約一千多裏路程,在天山東北邊的山腳下,有一個疏榆穀。那裏四鄰是巍峨的雪山,雪山山巒疊嶂,層次分明。雪線之下的山坡上長滿著樹木,樹木鬱鬱蔥蔥,四季常青。天氣晴朗的時候,潔白的雪峰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著晶瑩潤澤的光芒。蒲類海就安靜地躺在穀中的山腳下。碧綠清澈的海麵倒映著剔透純淨的雪峰,微風拂過時,雪峰的倒影隨著碧波一起蕩漾,就像仙子手中輕輕飄蕩的長袖;豐盛的水草沿著海的四周,就著高高低低的地勢,或平地、或土坡、或窪溝、或崗上鋪滿了穀中的每個地方;成群的牛羊悠閑地遊蕩在陽光能照到的每個角落,像一片片隨風飄動的烏雲或者白雲。
在蒲類海邊,有一個國家,名字就叫蒲類國。那是皮膚粉白、眼窩深陷、鼻梁高挺的烏孫人建立的國家。烏孫的國王獵驕靡起家於此。獵驕靡打敗月氏人,在天山北邊月氏人的故地建立起遼闊的烏孫國後,舍不得丟下水草豐盛的疏榆穀,於是留下了兩千多的族人繼續在那片山穀裏遊牧生活。經過幾十年的繁衍生長以及外來人口的遷入,疏榆穀人數增長到上萬人。由於相距烏孫國有點遠,他們建立了自己的國家,自號蒲類國。蒲類國因著與烏孫同宗的緣故,與烏孫保持著親密的關係。有著烏孫這樣的大國作為後盾,他們在天山北麓也算混得風生水起,一度曾是西域山北六國的“小盟主”。
然而好景不長。
那個時候,草原上的霸主匈奴人統治著長城以北的廣袤大地,他們的勢力東臨朝鮮,北達北海,西至西域。傳說烏孫人是匈奴人的同宗,不知道是假是真?但可以肯定的是烏孫人同匈奴人之間的淵源頗深。大概一百五十多年前,秦朝末年的時候,河西之地還不歸我們華夏所有。當時,兩個高鼻梁的白人部落在那片土地上生活著,一個叫月氏,另一個就是烏孫。這兩個都是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搭帳篷而住,居無定所,雙方共同生活在河西之地,沒有劃定地界,也沒有明確地盤。親兄弟相處久了,也會生出摩擦,鬧點別扭,何況是兩個人多事雜的部落。烏孫的羊吃了月氏的草,月氏的牛喝了烏孫的水,這些本來都是時有發生的小事,可小事積累多了是能夠生發出大事的。某次,牲畜們不知道什麽原因起了衝突,主人們為此吵了起來,月氏人甚至動起了手,偷襲了毫無準備的烏孫人。烏孫的首領難兜靡為了保護族人和他懷孕的妻子,英勇地戰死。難兜靡的妻子悲傷過度,動了胎氣,在逃難中生下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就是獵驕靡。這個可憐的母親,在扯下新生兒的臍帶後不久就死去了,留下小嬰兒獨自在母親的鮮血染紅的草叢中哇哇大哭。哭聲引來了草原上的野狼和蒼穹間的鷹隼,猛獸和猛禽也為這恐怖而淒涼的場景所震撼,竟然沒有吃掉那個哇哇大哭的小娃娃,反而保護起他。母狼喂他喝乳,鷹隼為他找肉。
神跡傳到匈奴,匈奴人很好奇,於是便把小獵驕靡帶回了單於庭精心地養了起來。小獵驕靡一天天地長大了,剛懂事時,他就知曉了他的父親、母親和部族的悲傷過往。他每天都在心裏默默起誓,他要變得強大,要重振部族,要讓在天的父母為他驕傲,要讓月氏人消失在茫茫的草原上。有理想的人總會更加努力,理想堅定的人終將不會平凡。長大後的獵驕靡果然成為了一個不同凡響的人,他勇武異常且膽略超人。
那時,匈奴人已經打敗月氏,將月氏人驅離出河西之地。月氏人一路向西逃跑,沿著天山北麓來到了伊列河畔,趕走了居住在那裏的賽人,遠離了他們懼怕的匈奴人,忘記了他們曾經欺負過的烏孫人,繼續他們優哉遊哉的遊牧生活。然而月氏人的噩夢並沒有結束,他們忘記了烏孫人,烏孫人沒有忘記他們,烏孫的獵驕靡沒有忘記他們。
獵驕靡重新聚攏了散落在匈奴的烏孫族人。在匈奴的支持下,他帶著族人移居到匈奴西邊的蒲類海邊。從那之後,獵驕靡和他的族人有了新家,這個新家直麵著伊列河畔的月氏人,他們在此積蓄力量,等待著親自痛擊月氏人的時機。
對於時刻準備著的人來說,機會很容易就來了。春日的某天,就在月氏人悠閑地徜徉在陽光下的草地上,愉快地趕著羊群的時候,獵驕靡和他的數以萬計的烏孫士兵突然出現了,驚慌失措的月氏人在複仇心切的烏孫人麵前毫無還手之力,戰爭呈一邊倒的態勢。月氏人一個一個倒了下去,鮮血染紅了草原,染紅了烏孫的王城,染紅伊列河,似乎也染紅了天宇。還沒倒下的月氏人早已嚇破了膽,潰散而逃,再度向西逃去,越過蔥嶺,在蔥嶺以西重新穩住腳,定居了下來。張騫當年去了蔥嶺以西的月氏國,想與他們結盟對付匈奴,然而短短幾十年就被迫兩次大遷徙的月氏對東方的烏孫和匈奴的恐懼還尚未消退,因此很幹脆地回絕了張騫的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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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驕靡趕走了月氏人,便在伊列河流域建立了自己的國家。起初,這個新成立的烏孫國還對匈奴人感恩戴德,恭敬有加,獵驕靡也會定期去匈奴單於庭朝拜進貢,後來隨著自身國力的逐漸增強,以及匈奴人變得越來越蠻橫,獵驕靡終於下定決心脫離匈奴控製,與匈奴人一刀兩斷。這樣一來匈奴人惱火了。這個自己一手養大,一手扶植起來的獵驕靡,原本是指望著他開疆拓土,壯大匈奴的,這家夥竟然自己搞了個什麽烏孫國。自己立國也罷,隻要定期進貢朝拜,乖巧聽話,好好地當個屬國也不是不行,沒想到竟越發猖狂,越發膽大,連屬國也不當了。
匈奴人馳騁草原近百年,還沒受過這種窩囊氣。然而氣歸氣,烏孫國那地方有點遠,真要勞師動眾前去討伐又有點劃不來。匈奴人拿烏孫國沒轍,蒲類卻遭殃了,烏孫國離得遠,蒲類就在跟前,很不幸蒲類的烏孫人成了出氣筒。成立沒多久的蒲類國很快就被匈奴消滅了,大部分的蒲類人都成了匈奴的奴隸,少數人逃入附近的山中躲了起來。
六十多年後,蒲類作為一個國家,已經快要被徹底遺忘了,當年蒲類國的小娃娃也已經步入耄耋之年。那時宣帝登基不久,他滿懷雄心壯誌,準備給予匈奴痛擊,徹底解決這個北方的禍患。宣帝任命趙充國老將軍為蒲類將軍,聯絡烏孫人這時的烏孫已與我朝和親多年,關係親密),計劃在蒲類海附近進攻匈奴。
我們便是那個時候隨著趙將軍來到西域的。戰爭進行得很順利,雖然烏孫人先撤走了,並沒有等我們匯合,但我們的大軍依然直搗蒲類海邊的匈奴右穀蠡王庭,沒多大傷亡就打贏了仗,趕走了蒲類海周邊的所有匈奴人。
趕走匈奴人之後,大部隊回到了關內,隻留下了幾百人的隊伍留守蒲類海,駐屯在東邊的穀口,防範匈奴人再來侵擾,以及巡護通往烏孫的商路。我是留守人員之一。
接下來的幾年,大漢雄兵在長城以北一帶給予了匈奴人極大的軍事壓力,匈奴人根本無暇西顧,蒲類海隨之和平了起來,不再有鐵蹄踐踏,不再有刀戟相交,回複了它本來的樣貌,雪峰晶瑩,水光瀲灩,水草豐盛,牛羊壯健。那些已成為奴隸的蒲類人恢複了自由身,重又回到了那屬於他們的豐美草場,那些散落在深山裏的蒲類人也逐漸離開了道路難行的崖穀,回到了屬於他們的美麗家園。短短幾年的時間,新的蒲類國建成了,蒲類海邊有了新的城鎮,有了新的國王,有了新的臣民,一切都是那麽的嶄新。
匈奴人不來了,我們隻剩下巡護商道的工作。其實沒了匈奴人,商道上基本也就太平無事。後來,為了節省國庫開支,也為了不給西域各國增加負擔,屯田製在整個西域推廣了起來。蒲類這個地方不適合耕田,本來我們整個隊伍是要去烏壘屯田的,蒲類人害怕漢兵一走,匈奴人又要打過來,死活不讓我們走。朝廷的大人們研究後決定留下二十人移駐蒲類國的鎮上,幫助蒲類人訓練軍隊以防禦匈奴人,其餘人按計劃去別處屯田。
這次,我又被留下了。
之前,我們每天的任務就是在軍營裏訓練以及輪換著在商道上巡邏,與蒲類的國民很少打交道,那之後的職責變成了訓練蒲類的軍隊,完全與蒲類人混雜在一起。蒲類人雖然有些會漢話,但是不會的遠多於會的,所以我們與他們在日常溝通上還是有不少問題。為此,國王為我們配備了一個譯長。
蒲類人很好相處。他們熱情好客,樂觀大方,他們喜愛音樂,男女老少基本都能歌善舞。蒲類人很擅長釀酒。周邊峽穀中的野蘋果,野葡萄都是他們釀酒的絕佳材料,這些酸苦的連禽獸都不愛吃的東西,經過他們的釀造,就變成了甜滑的美酒。天氣溫暖的時候,白天,操場上、溪流邊、蒲類海旁邊到處都飄蕩著悠揚的歌聲;夜晚,鎮子中央的廣場,鎮子四周的曠野上經常會出現幾處篝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貴族平民雜亂地圍在篝火的四周,他們品著美酒,時而唱歌,時而跳舞,時而亦歌亦舞。蒲類人總是那麽的快樂,即便他們被奴役壓迫了幾代人的光景,剛剛自由了沒幾年。
我們這留下來的二十人,有的是自願留下來的,有的是不情願地留下來的,不過跟蒲類人相處一段時間後,不管是自願還是不情願的都喜歡上了這裏的人,喜愛上了這裏的生活。
我的戰友裏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那時二十剛出頭,長臉高額,粗眉大眼,隆鼻闊口,身體健碩修長,身高將近九尺,長得是威武雄壯,一表人才,就是不修邊幅、邋裏邋遢。那家夥由於身高太過突出,以至於本名都沒人叫了,大夥都叫他大個子。大個子是九江郡人士,六歲時父母皆亡,有個妹妹也早早夭折。自父母雙亡以後,年幼的大個子基本就是靠著親戚的救濟勉強糊口。年紀漸大點,就幫著親戚們做農活,親戚們還算比較厚道,總算沒讓他挨過餓。年少時的磨難似乎隻影響了大個子的心理,讓他變得沉默寡言,木訥遲鈍,卻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體魄,他長得壯碩高大,而且膽大,從不知道什麽叫害怕。有一年朝廷在九江郡那一帶募兵用來充實邊境,防範匈奴。大個子那時候十七歲,正是心中裝滿了憧憬的年紀。年複一年重複不變的農耕生活已讓他感到厭倦,於是他便虛報歲數,報名參軍去了,好在那時兵源原本就短缺,也沒人在意他的真實年齡。
在蒲類進攻匈奴右穀蠡王庭,是大個子參加的第一場戰鬥。戰場的廝殺讓他血脈賁張,鬥誌高昂,似乎那就是他所憧憬的人生。戰鬥中他不知疲倦,也感覺不到疼痛。噴濺的鮮血和此起彼伏的哀嚎聲讓他興奮異常。那場戰鬥中,他殺敵十人,身上中了十刀。戰後,他作為傷員本來是要退回關內的,但他堅持留守,長官們感歎其勇武,留下了他。大個子身體回複能力超強,身上的刀傷沒幾天就全好了。起初,大個子自告奮勇報名參加了邊防的巡邏兵,整日策馬提刀遊蕩在邊界上,時常還會深入匈奴人的地界,然而始終沒能再碰到匈奴人,這讓他有點失落。後來,邊防的巡邏越來越少了,士兵們主要任務是在軍營中訓練和在商道上巡邏維持秩序。大個子對這兩件事都不敢興趣,經常溜出軍營,獨自一人跑到深山中,去找山中野獸們的晦氣。他每次回來時都滿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他背回來的那些不知名的野獸的。那時邊界長久無戰事,軍紀也就鬆弛了,長官們並沒有怎麽去管束他。再後來隊伍要去烏壘屯田的時候,他就留了下來。在深山裏拿猛獸消遣怎麽說也比在田壟裏伺候禾苗來得強,來當兵不就是厭倦了耕犁播種的生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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