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滌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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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家是極重視細節的人家,衛瓘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見微知著’,巫玥初來衛家,眾人都盯著呢,她也不敢大意。

    第二天一早,巫玥早早就梳妝好,靜等衛璣。

    衛璣剛一進門,公雞才開始打鳴了。衛璣笑道,“真是懶雞,比人起的還晚,留著它當擺設嗎?明兒就叫人燉了它。”公雞就像是真怕了衛璣的話一樣,扯著嗓子叫個不停,生怕真被燉了。

    巫玥被逗得發笑。

    衛璣問,“妹妹幾時起的?昨夜睡的可好?”

    剛收拾好,姊姊就到了。許是累了,昨夜睡的很好。”

    衛璣念叨,“那就好,我還怕妹妹擇席。妹妹既然收拾好了,那咱們走吧。”

    兩姊妹便攜著手出了門。冬日的清晨,淩冽幹爽,寒氣順著鼻孔進入五髒六腑,通體順暢,等這寒氣被捂熱,又吐了出來,在空中凝成白霧。

    巫玥道,“安邑的天確實是比潁川要寒冷些。”

    衛璣笑道,“我以為妹妹昨兒晚上就察覺了呢。”

    這一路走下來,衛璣時不時的給巫玥介紹衛家的各種院落景色,都住著什麽人,衛璣是個懂得說話美感的人,即便巫玥熟知衛府,還是不免沉淪在衛璣繪聲繪色的描述中。

    一個世家的家風就大約能從他們院子的風格上看個大概,就比如說荀家的亭台樓閣都透著莊重,而荀家人多是行事穩重的,很少有輕佻之輩。衛家院就很是簡素,白牆青瓦,青石小徑,雕欄玉砌,幾湖清水,透著溫婉,一如衛家人的行事風格。這院子要是在建康,那便沒什麽奇特的,可這是在緊靠塞北之地的河東,便顯得很是特例獨行。

    穿過一個雕花木圍的長廊,就到了行雲閣,行雲閣依水而建,溪水凍著,冰上黑乎乎的,像是潑了一層墨,而事實上,也確實是墨。

    衛璣說,“這溪名滌墨。”便再沒贅述。

    這一句介紹便已經足夠,士人誰不知衛家的滌墨溪,承載著幾代墨香,親眼見證了數位當世書法名家的成長。

    行雲閣的窗和門都開著,閣中有年齡大小不一的數個少男少女,巫玥放眼望去,都是前世相熟今生未識的。

    衛璣見巫玥呆愣,拉起她的手,親昵的拍著,“都是自家人,阿玥莫要緊張。”

    巫玥笑笑,她不是緊張,而是置身於如此熟悉的環境當中,她恍惚又回到了前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從心底釀著。

    正說這話呢,從屋中迎麵跑來一少年,十二三歲的模樣,長著顆虎牙,他笑道,“阿姊今兒可來晚了。”

    衛璣笑道,“我來晚了你就不能小點聲說。”

    少年吐了吐舌頭,他看到站在衛璣跟前的巫玥,笑道,“這個一定是從潁川過來的姑家從姊了。”

    衛璣笑道,“叫玥姊姊。”

    少年人笑道,“玥姊姊,我叫衛密,字茂山,他們都叫我密大郎。”

    衛璣親昵的推了密大郎一把,“沒個正經的。”她轉頭又對巫玥道,“阿玥叫他石頭就行,密大郎都是混叫的。”

    巫玥點頭應了,衛密是小舅舅的兒子,也是衛璣一奶同胞的唯一的弟弟。他小時候體弱多病,小舅舅就給他起了個石頭的小名,說是賤名好養活。

    衛密不滿的嘟囔,“石頭,石頭,逢人就讓人叫石頭。回頭我真變成石頭你就高興了。”

    巫玥被逗得忍不住輕笑。

    衛璣也不搭理衛密,隻領著巫玥進了屋。

    屋裏的少年人都三三兩兩的聚在案邊,有互相品鑒字的,還有研討名帖的,倒是都沒閑著。衛家人喜愛書法,也擅長,更重視,衛家子弟沒學會用筷子呢就先學會了抓筆。年輕子弟更是要每天早晨都過來行雲閣練字。

    眾人都忙著自己的事兒,巫玥進屋,一時竟沒人發現。

    阿璣也真是,隨隨便便就把外人往行雲閣裏領。”這一聲尖酸刻薄的女音把眾人的視線都引到巫玥的身上。

    巫玥苦笑,她就是重活一世,都沒辦法理解衛玫對她莫名其妙的敵對。

    衛璣也不惱,隻笑著道,“大姊姊什麽話,阿玥怎麽能算外人。”然後狀似隨口似的介紹道,“阿玥打潁川來家裏住些日子,祖母囑咐咱們多照顧呢。”

    巫玥就著衛璣的話頭跟眾人簡短的打了聲招呼。眾人也都點頭回禮,因是早課,卻不曾詳談,這樣倒是正合了巫玥的心思。

    衛玫這次隻冷哼了一聲,倒是也沒說什麽。閣裏不僅僅有衛瓘這一支,人太多,衛玫還是會顧及顏麵的,她也就是窩裏橫。

    衛璣拉著巫玥在邊上的一個案坐下,鋪開一張素宣,隨口問道,“妹妹的字肯定寫的不錯吧。”

    巫玥淺笑,“還行。”

    衛璣便叫巫玥寫幾個字看看,巫玥提筆,望著空白的白紙,沉吟一下,而後落筆。衛璣隻見巫玥的手腕就像是隨著筆勢在動一般,不一會兒,一行楷書便行雲流水一樣散在紙上。

    衛璣輕聲念道,“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

    這詩透著孤苦飄零之意,衛璣卻沒說破,隻談論這字,“早前看過巫學士的帖,字體俊秀,自成一家,阿玥的字得其魂,骨卻像是新生的一樣。”衛璣頓了頓又問,“這俊秀中又多了古雅渾樸,倒是有幾分鍾太尉楷書的神韻。”

    巫玥也笑了,“姊姊好眼力,我以前臨摹過鍾太尉的字帖,後來字都快成型了,父親才想起來指導我。”

    衛璣笑道,“那就怪不得了,阿玥能自悟這種地步著實難得。”

    巫玥淺笑,“比起姊姊來差得遠的。”

    衛璣倒是沒謙虛,隻道,“我從五歲開始便每日清晨過來練字,十年如一日到今日,蠢材也能寫出三分氣韻了。術業有專攻,其他方麵,我定是比不得妹妹的。”

    巫玥知道她說的是實話,這實話從衛璣口中說出讓人覺得真誠。

    說話間,衛璣提筆,墨染素宣,筆尖在紙上掠過,留下一道倩影,恰似美人回眸一笑,轉身離去,十分驚豔。

    紙上一行狂草書著:苟餘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

    巫玥一笑,衛璣這是回答了她寫的那句。

    安邑繁盛,不僻遠。”

    衛璣笑道,“既如此,阿玥就莫要念家了。”

    巫玥點頭,瞬間覺得自己特別小氣,她在麵對衛璣的時候,總覺得氣短,許是衛璣在她心中留下太深的印象了吧,竟是一時半會揮不去前世的影子。

    練過字,老夫人打發人叫巫玥過去吃飯,衛璣被衛密叫住,她便讓巫玥先過去老夫人那,她一會兒再過去。

    巫玥知她姊弟兩個有話說,就先走了,有奴仆引著,巫玥就老老實實的跟在後麵,走過一座跨水長廊,又穿過一個小花園,就到了老夫人的院子。她剛一進屋,就聞到一股檀香味,定是老夫人剛禮完佛。巫玥在外間把外麵穿的裘衣脫掉才進的裏屋,她怕把寒氣帶入屋。

    老夫人坐在暖炕上,穿著一件簡簡單單的黎色夾襖,頭發打理的整整齊齊,發間隻別著一隻金簪花,簡單又大方。

    巫玥剛一進屋,就被老夫人叫到身邊坐下,“外麵冷吧,快過來捂捂手。”老夫人掀起褥,親昵的把巫玥的手塞到褥下,“暖和吧?”

    就這麽一下,巫玥眼淚差點沒掉下來,她使勁眨了幾下眼睛才抬起頭看衛老夫人,“真暖和。”

    老夫人問,“怎麽才來就去練字,也沒好好歇歇?”

    巫玥道,“阿玥想早點看看外祖家的兄弟姊妹們都是怎樣的,就忍不住跟著璣姊姊過去了。”

    老夫人這才發現衛璣沒跟著過來,就問,“阿璣呢?”

    巫玥道,“ 璣姊姊被茂山叫住了,我就先過來了。”

    正說這話呢,衛璣就進了屋,她淺笑著,“還是祖母屋裏暖和。”

    老夫人問,“你跟石頭有什麽要緊的事兒要說,還讓你妹妹一個人先過來?”

    衛璣噗嗤笑出聲,“祖母真是偏疼妹妹,在自家院子走,祖母還非得讓我陪著,那麽多仆從陪著,還怕風吹走了妹妹不成?”

    老夫人道,“你妹妹剛來咱家,你是姊姊,要多照顧。”

    衛璣連應了幾聲是,“祖母就是不說,我也會照顧妹妹的。”

    老夫人滿意的點頭,而後話音一轉,“太原王家那個混小子這兩天也快到了,他母親一早捎了信過來,你與石頭說一聲,若是鐵蛋過來,就把他領到家裏來,別讓他在外麵鬼混。”

    衛璣神色一頓,眨眼間立即恢複如常,淺笑道,“知道了,一會兒我就去跟石頭說。”

    老夫人便沒再說什麽。

    吃過早食,衛璣有事先走了,隻巫玥和老夫人兩個說話。說道巫玥的娘親衛玓,老夫人說,“我原本是打算把阿玓留在身邊的,誰承想潁川那麽多的才俊每一個能入她的眼,偏偏看上了你父親。”衛老夫人一聲長歎,“那時候族中叔伯都看著呢,我也是沒辦法。我原本想著,等過兩年你父親掙了功名再把你娘認回來,哪成想,她竟能這麽早就去。”說到傷心處,老夫人老淚縱橫,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世間最苦也莫過如此。

    巫玥遞上帕子,勸道,“母親肯定也是明了的,否則也不會給我取名為玥。”

    阿玓是懂事的,可心疼的,越是懂事我才越是傷心。”老夫人又抹了一會兒眼淚方才止住,“如今見了你,我也放心了。”

    巫玥道,“阿玥一直過的不錯,父親對我很好,他一直沒再娶,也是怕我心裏不舒服。”

    衛老夫人也沒吱聲,她也知道巫潛一個人養大巫玥也不容易,更何況還把巫玥教育的這麽好。可是想想巫潛最後還不是娶了張氏,也是心裏不舒服的。巫潛這樣做本無可厚非,可是她心裏還是為女兒不值,一個落魄門戶的小子,就應該給她家阿玓守一輩子的,老夫人的心裏還是覺得巫潛低她女兒一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