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的時間總是跳躍的。
    或許是一夜，或許是半年。
    韓逸已經記不清第幾次穿梭在血色與斷垣之間，所踏之地，再無最初那種如夢般溫柔的氣息。
    生理夢的森林被燒為焦土，情緒夢的溪流被染成赤紅，思維夢的高塔在一次次重構與崩塌間，碎得隻剩扭曲的符號。
    夢界，正在塌陷。
    起初，是反抗——火把高舉、圖騰咆哮，五夢部族並肩而立，信誓旦旦。
    而後，是退卻——失敗的戰鬥、凋亡的子民、撤離時的孩子眼神，逐漸磨平了信念的棱角。
    再然後，是分裂。
    “不能再戰了！”
    “讓他們拿走權柄吧，隻要能活下去……”
    “是族長錯了！她的命令正在讓我們滅族！”
    “我聽說預知夢族預見了夢界的毀滅，已經偷偷遣人打開了西南邊界，放那些意識者進來了！”
    謠言如藤蔓瘋長，怨恨如菌絲在部落間交織。
    韓逸站在一座廢墟上，目睹一場撕裂的審判。
    靈性夢族的長者被指控勾結入侵者，其血脈子嗣當場被剝奪名字、驅逐神樹；情緒夢的年輕戰士，因饑餓與恐懼，在族人爭搶中親手刺死了自己年幼的弟弟。
    “他是累贅。”
    那名戰士說出這句話時，眼神居然無悲無悔，隻是一種……麻木。
    韓逸不止一次試圖勸阻。
    “一旦互相殘殺，那才是真正認輸，那正是強者所願見到的。”
    但這話沒人聽了。
    他們看向他的眼神，像看向一個“局外人”。
    一次清晨，韓逸無意路過思維夢廢棄的祭塔，卻看見幾名殘兵正圍著火堆爭奪殘餘的意識碎片，其中一人冷冷低語：
    “那群外來者說得對。意識是有限的。隻有殺了他們，我的意識之海才會擴大。”
    然後他動手了，不是對敵，而是對昔日的兄弟。
    韓逸看著眼前這一切，喉頭幹澀，指尖微顫，眼神裏第一次多出一種陌生的迷惘。
    忽然，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
    像從虛空深處滲出，不屬於任何一種已知語係，卻又精準傳入心中。
    “你覺得他們值得被拯救嗎？”
    那聲音既不輕蔑，也不憤怒，隻是冷靜地問出。
    像是一個旁觀了千年輪回的存在，在此刻輕輕地撥動了韓逸心弦的某一根。
    他驀地抬頭，目光投向昏黃天幕中最後一處光點。
    風起塵落。
    夢界，已經隻剩下最後一線火光在苦苦支撐。
    “我不知道……”
    韓逸喃喃念道。
    ……
    ……
    夢界戰爭，第三百八十日。
    那艘巨大的意識飛舟穿透一道夢牆，整個生理夢的天空在一聲轟鳴中徹底破碎，碎片化為漫天幽藍流光，如破碎的玻璃世界緩緩沉墜。
    赫馬佛洛狄忒斯化身，靜靜懸浮在半空中，周身是早已破碎的意識回路，祂的羽翼早被燒毀，血色從祂身後滑落。
    祂隻是靜靜地、憐憫地看著腳下已經被屠戮的世界，似乎並沒有多麽難過。
    韓逸站在高空之上，看見那座夢境城市正在燃燒。
    神樹倒下的那天，他從血泊中拉出三個孩子，帶他們逃入廢墟。
    但在第五日，飛舟再臨，廢墟成了意識者清剿的目標，那幾個孩子連意識碎片都沒留下。
    每當他救下一個孩子，下一個就死在他身後。
    每當他護住一個夢的碎片，整個部族卻在遠方化為塵埃。
    更深的絕望不斷襲來。
    那些曾經為夢界而戰的戰士，有的逃了，有的瘋了，有的叛了。
    靈性夢殺死了思維夢的守護者，這樣能換去半年喘息。
    情緒夢放開護盾，讓意識者屠城，隻求能博取對方歡心。
    更有甚者，自願投靠入侵者，用同族人的意識核心做投名狀，祈求進化權，在獲得後，笑著說：“我變強了，我也是意識者了。”
    大地上的“夢”一個接一個被撕碎、被抹除、被忘卻。
    韓逸不知所措。
    可他十分明白，意識者的戰爭向來如此。
    如果強弱互換，今天死的，大概率會是意識者。
    一如當初在被管理局拋棄的，培養皿裏的意識，吳連海校長，班主任黃亮，三中、二中、樓下的李阿姨……
    甚至是他和武玥。
    可他又猶豫，今時不同往日，他是有機會的，難道也要袖手旁觀？
    忽然，一個身影靜靜地站在他身後。
    韓逸回頭，發現是那個黑甲人，他眼神看不清，卻依舊冷冽。
    “你現在覺得它們值得被拯救嗎？”
    韓逸沒有回答。他望著天邊一座夢境部落在火光中坍塌，沉默良久。
    “我不知道。”
    他的答案同上次一樣。
    ……
    ……
    夢界戰爭，第九百七十一日。
    戰爭到了這一刻，已經從抵抗入侵，變成了全麵內戰。
    隻要意識者們許諾幾個進化名額，那些夢界部族就紛紛自相殘害。
    韓逸不知道這些自相殘殺的夢界居民是否還配得上“希望”二字。
    他曾憤怒，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可現在，他隻是茫然。
    那個在森林裏遇到的少年，早就死在了某個同族人手下。
    最終，他選擇了退後一步，站在時間的邊緣，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注視著這場無法阻止的滅亡。
    五大夢部的化身紛紛隕落。
    曾經無比壯麗、寧靜的夢境，變成了一場緩慢而徹底的死亡敘事。
    韓逸的眼中，隻剩下灰白。
    但就在那一刻——
    一道微弱的意識波動從他身邊滑過，是最後幾個孩童在戰栗。
    他們躲在神樹殘骸後的身影，捂住口鼻，瑟縮在血與光之間的模樣，像極了他和武玥兄妹三人躲在下水道裏的模樣。
    韓逸忽然明白，他不是神，不是審判者。
    他是意識者，是人類，是韓逸。
    他可以選擇不做什麽，也可以什麽都做。
    韓逸深吸一口氣，他抬起手，星絲在他指尖激蕩，意識投影裝置灑下光輝。
    “投影，空間木箱！”
    下一秒，那幾個孩童意識，瞬間被空間木箱吸收。
    “小影魔，他們就交給你了！”
    話音落下，那幾個孩童再次傳送到了小影魔所在的那片獨特空間。
    就在這一切即將完成的刹那，那個黑甲人再次現身，依舊無聲，卻將他攔在光門前。
    “你還是要救它們？”
    韓逸抬起頭，眼神卻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看向對方，忽然輕輕一笑：
    “它們值不值得救，我不知道。”
    “但如果連夢都沒有了，這個世界，也太無趣了。”
    黑甲人微微一震，凝視著韓逸的投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