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又見北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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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康五年五月的遼東,空氣中已帶上了初夏的暖意,卻驅不散大連軍港倉庫內那股混雜著海腥、硝煙與陳腐穀物氣息的陰冷。
    張猛按劍立於堆積如山的繳獲物資前,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
    樸承嗣逃遁無蹤,大連城破後,他麾下這支剛剛更名為“北洋水師”的虎狼之師,首要任務便是清點這座被高麗軍經營數年的軍港家底。
    糧秣、軍械、金銀…皆在預料之中,唯眼前這三樣物件,卻如同三根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他的眼底!
    “提督!丙字庫最裏層暗倉清點完畢!”一名水師錄事官捧著簿冊,聲音帶著驚疑,“除尋常軍械,另得此三物,封存於鐵箱,以火漆蜜蠟裹之,似…似非高麗常物!”
    張猛的目光死死釘在錄事官身後親兵捧著的托盤上:
    第一件: 一件疊放整齊的皮甲。
    皮質異常厚韌,呈現一種罕見的灰白與棕褐交雜的斑紋,表麵覆蓋著寸許長的粗硬剛毛,觸手冰涼如鐵!
    甲片以某種粗大堅韌的獸筋串聯,結構粗獷卻帶著一種原始的力量感。
    甲胄內襯處,用暗紅礦物顏料繪製著猙獰的熊首圖騰與扭曲的旋渦紋路!
    第二件: 一柄連鞘倭刀。
    鯊魚皮包裹的刀柄,鎏金錯銀的刀鐔,無不彰顯其不凡。
    刀身出鞘半尺,寒光如雪!
    刃紋呈現出層層疊疊、如同海浪拍擊礁石般的“濤瀾亂刃”!
    最刺眼的是靠近刀鐔的刀莖處,赫然以錯金銘文鏨刻著三個倭文篆字——“金山王”!
    第三件: 一隻粗陶甕,甕口以蜂蠟密封。
    掀開蠟封,內裏竟是滿滿一甕金燦燦、顆粒飽滿、形如碎玉的奇特種子!
    其形製絕非高麗五穀!甕底壓著一張泛黃的桑皮紙,以高麗文潦草標注:“神賜金穀,畝收三十石,不擇地力”。
    “阿伊努熊皮甲?!北海道?!” 張猛瞳孔驟然收縮!
    他見過早年隨陳太初探索極北海域庫頁島、北海道)的趙虎帶來的相迎的物品,也知道陳太初的一些往事,聽趙虎說曾見過那些被倭人稱為“蝦夷”的阿伊努獵人!
    他們獵殺北海巨熊棕熊),以其皮製甲,刀箭難透!
    這甲胄的紋路、材質,與當年所見一般無二!
    樸承嗣的倉庫裏,怎會有萬裏之外、倭國北疆蠻族的戰甲?!
    “金山王…倭刀?!” 張猛抓起那柄倭刀,指尖拂過冰冷刀身,“濤瀾亂刃”是倭國頂尖刀匠“正宗”一脈的秘傳!
    而“金山王”…他猛地想起數年前樞密院絕密海圖中,標注於倭國本州島以北、那片被迷霧籠罩的“佐渡島”!
    傳聞其地有金山!
    倭國源氏與平氏為此爭奪百年!
    這刀…莫非來自倭國金礦之主?!
    樸承嗣與倭國金礦勢力有染?!
    當他目光觸及那甕金燦燦的種子時,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
    他猛地抓起一把種子,湊到眼前細看!金黃飽滿,粒粒堅實!
    這…這分明是當年陳太初率船隊遠航美洲金山加利福尼亞)帶回、被奉為國之重器的“玉蜀黍”玉米)!
    此物在流求、瓊崖試種不過數年,產量雖豐,然種源皆由樞密院天工院與太室山密窟嚴控!
    高麗絕無可能獲得!
    樸承嗣…從何得來?!
    “玉米…金山…阿伊努…北海道…倭國金礦…” 張猛腦中如同電閃雷鳴,無數碎片瞬間拚湊!
    樸承嗣那封“蓬萊再會”的血書挑釁!
    那艘能潛行的“龜甲艨艟”!
    還有他腦中那份樞密院珍藏的、標記著極北冰海航線的《寰宇坤輿秘圖》!
    一條清晰而恐怖的線索,如同冰海下的暗流,驟然浮現!
    “他娘的!樸承嗣這海狗!根本沒想回高麗!”
    張猛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他往北去了!北海道!倭國金山!甚至…甚至更北的冰海!他想繞過倭國,穿白令冰峽白令海峽)…去…去美洲金山!”
    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倒吸一口涼氣!若真如此,樸承嗣便不是敗逃的喪家犬,而是掙脫牢籠、撲向新獵場的海魔!
    他將在那片遼闊無主的新大陸上,獲得遠比高麗半島廣闊百倍的喘息之機!
    甚至…卷土重來!
    遼陽城,經略安撫使司。
    地龍燒得暖融,陳太初卻感到一股深海的寒意正順著張猛八百裏加急密報的字裏行間,無聲地滲入骨髓。
    他展開那份字跡潦草、力透紙背的急報,目光掃過“阿伊努熊皮甲”、“金山王倭刀”、“美洲玉蜀黍”等字眼時,深邃的眼眸驟然收縮如針!
    “傳何栗、王稟!”陳太初的聲音聽不出波瀾,卻讓侍立一旁的親衛感到空氣瞬間凝滯。
    何栗與王稟匆匆入內,尚未行禮,陳太初已將密報遞過。
    兩人目光掃過,臉色瞬間劇變!
    “玉米?!”何栗失聲驚呼,這位昔日的狀元郎,對農事亦有涉獵,“此乃太初兄自萬裏金山攜回之神種!流求、瓊州試種皆由天工院與內侍省親掌!種不外流!高麗…絕無可能!”
    “金山王倭刀…”王稟摩挲著腰間佩刀,眼中寒光爆射,“末將早年隨童…咳,在東南剿倭時,見過此等名刀!非倭國頂級大名或金礦巨賈不能有!樸承嗣竟與倭國金礦有勾連?!”
    “阿伊努熊皮甲出自北海道,此乃倭國北疆化外之地。”
    陳太初緩緩起身,走到懸掛的巨幅《寰宇坤輿圖》前,指尖蘸著朱砂,從標注“大連”的位置,緩緩向北劃過,“經對馬海峽,抵倭國本州。再向北,”
    他的指尖越過標注“蝦夷地”北海道)的島嶼,繼續向上,劃過一片浩瀚的、被特意標注為“冰海”的空白區域,最終停留在輿圖最東北角、那片用淡墨勾勒出狹窄水道的區域——“白令峽”!
    “過此峽,”陳太初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冰層開裂,“便是…美洲金山。”
    他的指尖重重敲在輿圖上那片廣袤而模糊的新大陸輪廓上!
    何栗與王稟順著那朱砂軌跡望去,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
    那是一條何等遙遠、何等凶險的絕路!冰海、颶風、未知的蠻荒…樸承嗣竟敢走這條路?!
    “他必須走!”陳太初仿佛看穿二人心思,聲音冷冽如刀,“高麗已無他容身之地!倭國亦非久留之所!
    唯有那片無主的新大陸,能容他舔舐傷口,重鑄爪牙!
    更緊要者…”他目光如電,掃過那甕玉米種子的圖樣,“他手中,有金山之鑰!”
    室內死寂,唯有炭火畢剝。
    陳太初負手而立,望著窗外遼陽城新綠的柳梢,眼中卻似有萬裏冰海翻騰。
    樸承嗣此人,心機之深、韌性之強、野心之大,遠超預估!
    美洲金山…那片寄托著大宋未來希望的沃土,絕不容此獠染指!
    “何栗!”陳太初驀然轉身。
    “下官在!”
    “即刻以遼東布政使司名義,行文倭國朝廷京都朝廷與鐮倉幕府)!質詢其國北海蝦夷地、佐渡金山與我國叛將樸承嗣之關聯!措辭需強硬!言明若倭國縱容包庇,或與樸賊有所勾連…我大宋北洋水師巨艦,不日將巡弋對馬海峽!勿謂言之不預!”
    “王稟!”
    “末將在!”
    “著你親選麾下‘夜不收’精銳偵察兵)三十人!要精通倭語、熟知北地寒荒、擅冰海行舟者!配發最新‘火龍出水’燧發短銃、精鋼破冰斧、特製禦寒‘火龍裘’填充羽絨與特殊纖維)、高倍‘觀星鏡’單筒望遠鏡)!乘快船兩艘,偽裝高麗海商,即刻北上!”
    陳太初的聲音斬釘截鐵,“一路探查北海道各港!尤其留意倭國金山船隊動向!若發現樸承嗣蹤跡,或那‘龜甲潛蛟’形製船隻…勿要打草驚蛇!飛鴿密報其航向!本相要知曉,他究竟…是去了倭國,還是真敢闖那白令鬼門關!”
    “得令!”王稟抱拳領命,眼中燃起獵鷹般的銳芒!
    陳太初走到案前,提筆飽蘸濃墨,在一張素白宣紙上疾書數行,隨即裝入密匣,鈐上樞相金印。
    “此密令,交予登州水師提舉李寶。”
    他將密匣遞給王稟,“著他精選‘滄瀾’級快船十艘,配屬精銳水手,駐泊於耽羅島濟州島)待命!一旦王稟部確認樸賊北竄冰海…李寶部即刻銜尾追擊!窮搜萬裏冰洋,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王稟與何栗肅然領命,匆匆離去。
    陳太初獨自立於巨大的坤輿圖前,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那片標注著“白令峽”的狹窄水道。
    窗外,遼陽城的暮鼓沉沉響起,回蕩在初定的遼東大地。
    而他的目光,卻已穿透萬裏關山,投向那片被冰雪與未知籠罩的極北之海。
    樸承嗣的逃亡,如同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終將擴散至更加遼闊而凶險的深藍疆域。
    獵手與狡狐,跨越重洋的追獵,才剛剛開始。
    他緩緩抬手,以朱筆在那片冰海之上,重重圈下一個代號——
    “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