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白雪行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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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1月的南京雨夜裏,凜冽的寒風裹挾著硝煙與血腥氣在廢墟間四處遊蕩,似乎要尋找更多的犧牲者,程墨白在昏迷中聽見遠處傳來零星的槍聲,是日軍使用的三八式步槍特有的\"啪勾\"聲夾雜著歪把子機槍的嘶吼聲,每一次槍響都像鋼針一樣刺入他混沌的意識,他試圖睜開眼睛,卻發現右眼被凝固的血痂牢牢黏住,左眼隻能勉強睜開一條縫隙。
\"別亂動,你的傷口會裂開的。\"一個低沉的男聲在黑暗中響起,帶著濃重的江北口音,尾音微微上揚,像是長江水拍打堤岸的韻律。
程墨白感到一隻粗糙如砂紙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虎口處的老繭硌得皮肉生疼,那力道恰到好處地阻止了他起身的動作,既不容抗拒又帶著醫者的謹慎,他努力用左眼聚焦,煤油燈昏黃的光暈裏,一張布滿溝壑的臉漸漸清晰起來,已經灰白的胡須上沾著發黑的血跡,左眉骨上一道陳年傷疤在燈光下泛著蠟黃的光澤。
\"光華門陣地上...\"程墨白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喉間彌漫著一股鐵鏽味,\"還有我的兵...\"
\"全都犧牲了。\"老人簡短地回答,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他擰開軍用水壺蓋,將水壺裏最後一點水倒在發黃的紗布上,幾顆水珠順著程墨白凹陷的臉頰滑落,在斑駁的磚地上洇開暗紅的痕跡。\"教導總隊第二團三營,建製都打沒了。你,是我們搜救後找到唯一一個活著的軍官。\"
缺失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入腦海,帶著彈片撕裂空氣的淩厲尖嘯。
五天以前,他奉命率領四百二十名弟兄死守光華門主陣地,日軍第九師團的坦克和240毫米重炮將城牆轟出三處缺口,部隊傷亡慘重,借助重機槍掩護,日軍使用火焰噴射器噴出的火龍舔舐著城牆下方的掩護戰壕,戰士們焦糊的人肉味至今縈繞在程墨白的鼻腔久久不能消散。
戰鬥的最後時刻,他命令剩餘幾十名士兵分散向城內突圍,自己則帶著十二名敢死隊員斷後,一番激戰之後,弟兄們全都壯烈犧牲,他拔出大刀準備跟著死去弟兄一起上路的時候,一枚九七式手榴彈在他右後方爆炸,氣浪將他掀進護城河的冰水之中,然後就是無盡的黑暗。
\"我這是在哪裏?\"程墨白艱難地問道,每說一個字都像有一張刀片在氣管裏使勁攪動,他注意到自己左臂打著粗糙的夾板,繃帶上滲出大片紫黑色的血跡。
\"下關碼頭往西兩百米的一個廢棄倉庫。\"老人從破舊的靛藍棉襖裏掏出一支\"老刀牌\"香煙,就著油燈點燃,煙紙發出細微的爆裂聲。\"日本人正在全城挨家挨戶搜捕中國軍人,連傷兵醫院都不放過。\"他吐出一口嗆人的煙霧,\"這地方是英商怡和洋行的舊倉庫,上麵住著幾個英國人,還有地下暗倉,暫時安全一些。\"
程墨白注意到老人左臂纏著的繃帶還在滲血,但拆卸毛瑟手槍的動作卻異常幹淨利落,一排泛著藍光的手槍零件在油氈布上排列成整齊的陣列。\"您是...\"
\"周廣平,地下黨南京市委剛剛組建的鋤奸隊小組長。\"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間的煙灰簌簌落下,\"我們在屍體堆裏翻找了兩天,才找到你這個還剩一口氣的活死人。\"他掀起程墨白的軍裝下擺,露出腰間銅製的領章,\"教導總隊的飛鷹徽章,如今燒得隻剩半邊了。\"
油燈的光暈在長滿青苔的磚牆上跳動,程墨白看見角落裏堆放著幾個印有紅十字的木箱,幾支漢陽造步槍靠在滲水的牆邊,槍托上刻著歪歪扭扭的\"殺倭\"二字,他突然用力抓住老周的手腕,觸到脈搏處一道凸起的彈痕:\"我妻子...林雪,她在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安全區醫院...\"
老周布滿血絲的眼睛閃爍了一下,他轉身從帆布包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筆記本,撕下某頁遞給程墨白,紙上用鉛筆潦草地畫著安全區地圖,金陵女院的位置標著紅十字,旁邊寫著:\"林醫生,1月10日闌尾手術主刀醫師\"。
\"安全區現在被第六師團的畜生圍得像鐵桶,哪還有什麽安全可言。\"老周用煙頭點燃了那頁紙,火光在他瞳孔裏跳動,吐了一口唾沫:\"安全區每天都有幾十個婦女被拖進小鬼子卡車帶走,但林醫生...\"他頓了頓,從懷裏摸出半塊發黴的壓縮餅幹遞給程墨白,\"她上周給受傷的女學生做手術時,用手術刀劃傷了個想闖手術室的鬼子兵,我看著她被鬼子帶走了。\"
程墨白奮力向上起身,卻因為劇烈疼痛躺了回去,他閉上眼睛,胸口劇烈起伏,斷裂的肋骨傳來尖銳的疼痛,記憶中的林雪穿著漿洗得發硬的白大褂,在野戰醫院的煤油燈下分裝磺胺藥片,她總愛把聽診器掛在脖子上,發梢沾著血跡和灰塵,在登記簿上寫字時會不自覺地咬下唇。
\"等打完這一仗...\"他當時說。林雪隻是把一枚銀戒指塞進他手心,戒指內壁刻著\"白首如新\"四個小字,夾層裏藏著張泛黃的照片,他和她兩個人甜甜蜜蜜站在玄武湖畔。
“放心,”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拉回現實世界,“拉貝把她要了回來,德國人的麵子,日本人還要給,不過,她現在還在安全區醫院,危險並沒有真正解除。”
\"你需要個新身份。\"老人正用匕首削著鉛筆,木屑雪花般落在軍毯上,\"你日語怎麽樣?\"
程墨白點頭,牽動了頸部的傷口,他曾經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留學三年,說得一口帶著東京都山手腔的流利日語,連京都出身的藤田教官都分辨不出來,當年的藤田還打算招婿,程墨白現在想來,深恨自己的日本留學經曆。
\"日軍陸軍衛生部在招漢語翻譯,享受佐級軍官待遇。\"老周用鉛筆在牆上畫了一個簡易地圖,南京神社的位置打了個紅叉,\"我們可以安排你頂替一個死人的身份。\"他突然壓低聲音,\"但你要想清楚,一旦穿上那身黃皮...\"
\"我願意。\"程墨白打斷他,聲音裏帶著決絕,他試著活動右手,摸到枕下冰冷的手槍槍管,\"隻要能多救一個同胞,多殺一個小鬼子,讓我下十八層地獄都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