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點燈子趙勝起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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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三年二月,陝北清澗縣解家溝。
    趙勝裹緊棉袍,踏著積雪往石油寺走去。他身形瘦削,背後竹簍裏裝著翻爛的聖人之書,隨著步伐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趙相公又來借燈啊?"寺門口掃雪的小沙彌撇撇嘴,"慧明方丈說了,今冬燈油貴得很,趙相公天天來借燈光看書,不成體統啊。"
    趙勝也不辯解,從袖中摸出十文銅錢——那是妻子天天織布到三更才攢下的。
    小沙彌接過錢掂了掂,不情不願地讓開道:"酉時後再去,方丈要做法事。"
    石油寺正殿長明燈前,趙勝熟練地尋了個背風角落。燈焰被穿堂風吹得忽明忽暗,在他青白的麵孔上投下搖曳的影子。他翻開《中庸》,凍僵的手指在書頁上留下淡淡水痕。
    遠處傳來木魚聲,混著僧人晚課的誦經聲。借著誦經的聲音,趙勝開始今天的學習。
    趙勝今年三十,祖上留下了一些薄產。趙勝之母趙王氏知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想改變趙家以後的日子隻能考科舉當官。
    他還有兩個兄長。從小他們母親培養他們讀書,隻有趙勝能讀得進去,所以後麵索性成了兩個兄長耕作家裏的七八十畝土地來養活趙勝脫產考科舉。
    不過趙勝也算爭氣,二十一歲那年考上了秀才,接下來就一直在準備考舉人。隻要有了舉人功名,趙家就踏進了官紳階級。
    可能是趙勝學問不足,也有可能是其它原因,一連考了四次都落榜了。趙家祖傳有八十畝地,如果全家一起侍弄這些田地吃飽應當不難。但是趙母一心想讓趙勝考上舉人或者進士,所以寧肯賣掉祖傳的土地,也要繼續讓趙勝讀書。
    到了現在,趙家還有四十畝土地。雖說窮文富武,但一家十幾口靠這些土地生活根本不夠。他的兄長還得上山打柴,進縣城找活,掙來的一些銀錢全被他母親貼給趙勝了。他妻子日夜織布紡紗,就是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想。
    想到這些,趙勝突然更加努力地攻讀。他想起離家時妻子浮腫的眼瞼——她連續很多天為了織布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今早穿針時手抖得厲害。
    直到醜時,已經學了三個時辰了。趙勝揉了揉自己那已經酸脹的眼睛,打算回家休息了。
    趙勝摸黑回到家,推開吱呀作響的房門。見自己相公回來了,李氏立馬點起了油燈——平時自己是一點都舍不得用的。
    "回來了?"李氏從陶罐裏端出半碗菜粥,"娘和小荷都睡下了,給你留的。"
    粥裏飄著幾片苦菜葉,稀得能照見人影。趙勝突然抓住妻子龜裂的手:"等中了舉,我給你打銀鐲子。"李氏抽回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淨說傻話,快趁熱吃。"
    裏屋傳來咳嗽聲。趙勝輕手輕腳進去,看見母親趙王氏在炕上蜷成蝦米。五歲的小荷睡在祖母懷裏,小手緊緊攥著祖母的衣角。窗紙破洞處漏進的夜風,正照在孩子凹陷的臉頰上。
    看到已經苦成這樣的妻女,趙勝暗暗發誓自己一定要認真攻讀,下次鄉試一定高中。
    睡了不到三個時辰,卯時天剛剛亮趙勝就起來了。用冷水讓自己清醒了一下,喝完李氏準備的稀粥後,趙勝又開始拿起了書開始刻苦用功。
    而他的兩個兄長終於忍不住,開始衝到趙勝的屋內指責他。俗話說長兄為父,哪有兄長年複一年的供養弟弟。趙勝住著家裏最好的房子,每天午時還能吃上雜糧饅頭,而自己一家三口不知幾年沒吃過帶白麵的食物了。
    這兩人今天一定要趙勝給個說法,到底他還要拖累家裏多久。趙勝知道對不起兩個兄長一家,隻是一直默默低著頭不說話。
    在院子外麵忙碌的趙母聽到吵鬧聲,走過來一看是自己的兩個大兒在責罵趙勝,上前就是一人一個巴掌。趙勝見此慌忙拉住了他母親。
    結果二兒子不幹了,鬧著說道:"從小母親你偏袒弟弟我和大哥不說啥,這兄弟都三十多了還要我們養著,看看我們一家三口都成什麽樣了。"
    聽到這裏,趙勝當即給兩個兄長跪下,請求他們再忍耐一年。明年鄉試他再考不上,到時候做牛做馬補償兩位兄長。
    畢竟血脈相連,自己弟弟已經這麽說了,他們一扭頭直接走了,這事也就算過去了。
    就這樣日子又過了一個月。趙勝又像平常一樣來到石油寺夜讀。寺廟朱漆大門半掩著,趙勝跺掉草鞋上的泥,剛要邁步,就聽見慧明方丈沙啞的嗓音從偏殿飄出來:
    "...那趙秀才夜夜在寺廟內讀書,老衲看他身影就像那黃巢一樣。當初黃巢也是這樣行事,保不齊他就是第二個黃巢。"
    趙勝的腳步驟然凝固。透過窗欞,他看見慧明正與一個穿皂靴的人對坐,案幾上擺著個鼓囊囊的包袱。
    那陌生人壓低聲音:"方丈放心,如果是真的,知縣自有計較。隻是做事還需證據,可不能憑空汙人清白啊。"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慧明從袖中掏出一卷紙,"這是貧僧從他常坐的蒲團下找到的,上麵寫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如今我大明聖天子在位,他卻寫杜拾遺的這些詩暗諷,這不是將我大明比作安史之亂後江河日下的大唐,將聖天子比作那昏庸的唐玄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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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城主簿聽後,暗暗想到這禿驢可比我們會定罪啊,一首杜拾遺的詩就能當成反賊。不過抓反賊可是不小的功勞,他可不會站出來反駁,做成鐵案對誰都有好處。
    趙勝聽後書也不想讀了,匆匆忙忙趕回家。
    回家路上,趙勝的步子比往常急。推開吱呀作響的房門,灶台飄出的蒸汽立刻糊住了他的眼睛。母親趙王氏正用枯樹枝般的手攪動鍋裏的糊糊,見他回來,忙從灶膛裏扒出個烤饃:"趁熱吃,特意給你留的。"
    "爹!"小荷從裏屋蹦出來,小手裏攥著把蔫黃的野花,"廟後山開的,給爹插在筆筒裏!"孩子的手腕細得能看見淡青的血管,卻笑得像撿了寶。趙勝突然鼻子發酸——去年這時候,小荷還能在院裏追母雞玩呢,現在母雞也為了給自己補身子殺了吃肉了。
    夜深人靜時,趙勝把這事說與妻子李氏聽。月光透過破窗紙,在妻子憔悴的臉上畫出斑駁的銀紋。"要不...別去寺裏了?"李氏咬著唇,"我多接些繡活,給你攢燈油錢..."
    趙勝搖頭。炕桌上的油燈芯已經撚到最小,火苗如豆,照著他的《孟子》。忽然窗外傳來"哢嚓"一聲輕響,像是有人踩斷了枯枝。李氏剛要起身,被他一把按住——月光投在窗紙上的人影,分明是僧人的禿頭輪廓。
    轉眼到了月中,石油寺對外施粥,趙家幾人天不亮就去排隊。輪到他們時,慧明突然將粥勺一收:"趙施主,聽聞令愛前日偷了佛前供果?"
    小荷嚇得直往祖母身後躲,趙王氏連忙賠笑:"方丈明鑒,孩子隻是摸了下供盤..."
    "摸?"慧明冷笑,突然從袖中抖出個幹癟的蘋果,"這是在你們家炕席下找到的。這事怎麽說?粥是絕對不會給你的。"
    事情急轉直下,三日後趙勝正在院中劈柴,突然衝進一隊衙役。為首的舉著著一張狀紙:"趙勝!有人告你題反詩!"展開的宣紙上,"敢笑黃巢不丈夫"七個大字刺得他眼前發黑——這字跡竟與他的有八分像!
    "冤枉啊!"趙王氏撲上去抱住衙役的腿,"我兒日日苦讀聖賢書..."話未說完就被一腳踹開。李氏抱著小荷縮在牆角,孩子的哭聲像鈍刀割著趙勝的耳膜。
    縣衙大牢裏,趙勝透過小窗看見月亮圓了又缺。知縣提審他時,案頭赫然擺著一本《武經總要》的抄本,書頁間夾著張紙條:"十八子當主神器"。師爺陰笑著舉起供狀:"石油寺三個僧人都畫押了,說你常說要效仿黃巢夜讀兵書,這《武經總要》常常研讀。"
    驚堂木拍響時,趙勝聽見門外傳來妻子的哭喊。緊接著是師爺湊到知縣耳邊說的話。一切他都明白了。可是為什麽這個禿驢一定要置他於死地?不就是借用油燈讀了書嗎?寺廟的油他不用難道就不燒了嗎?
    當戴著枷鎖被押出縣衙時,趙勝看見妻子被兩個差役拖著往相反方向走。李氏的衣襟撕開大半,發間還插著他去年送的木簪。"相公!"她突然掙出一聲淒厲的喊叫,"娘她..."後麵的話被衙役的巴掌打斷,女兒小荷也不知去向。
    崇禎三年四月一個夜晚,趙勝掙斷繩索逃出大牢。他拖著一身傷爬回老宅,隻見焦黑的房梁斜插在廢墟裏, 村裏一個青年偷偷告訴他:那日他剛被押走,縣衙就來抓反賊家屬。趙王氏護著孫女不讓拖走,被馬鞭抽得撞死在磨盤上。李氏被綁走時,懷裏還死死攥著燒焦的《孟子》殘頁。
    而趙勝大哥二哥一家人也被抓進了監獄,現在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這是...在您家灶膛找到的,青年塞給他一個布包。油紙裏包著半塊沒燒完的月餅——去年中秋剩的,李氏一直舍不得吃。趙勝跪在廢墟裏,雨水混著血水在月餅上衝出淡紅的溝壑。
    半月後,延水河畔的亂葬崗新添了三座矮墳。碑是塊粗礪的砂岩,上麵用柴刀刻著"慈母趙王氏"、"愛妻趙李氏"、"女小荷"。
    趙勝跪在地上痛哭,一切委屈都化做淚水流到了土地上。
    "點燈子!官軍搜過來了!"草叢裏鑽出十來個蓬頭垢麵的漢子。為首的黑臉漢子遞來一把豁口的柴刀:"大哥,石油寺的禿驢帶著衙役正往這邊來。"
    趙勝——現在該叫點燈子了——摸向懷中。那裏除了半塊月餅,還有本燒焦邊的《孟子》。河麵突然泛起紅光,原來是上遊漂來數盞河燈,映得水麵如同血池。他想起最後一次在石油寺讀書時,長明燈裏新添的燈油。
    "諸位。"他沙啞的聲音驚飛了墳頭的烏鴉,"可知這石油寺的燈油,為何比別處亮?"眾人麵麵相覷時,他緩緩道:"因為裏麵摻了人油。"
    山腳下火把已連成火龍。點燈子將手指向石油寺方向:"明日我們便去問問慧明方丈,我娘的血、我全家的血可夠他點一盞長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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