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大梅做事拖拉，是沒辦法的事兒，她這是娘胎裏帶來的，生來就那樣。
    鍾文鬆嫌棄他娘的自私小氣，還有人家說她的塌眉黑眼，說白了，就是看不懂人的眉高眼低。
    最主要的，還是他認為，她的母親是一個冷血的人。
    關於別人說他妹妹是餓死的這件事，那時候他有四五歲，有點兒記事了。
    但是他隻知道自己有一個妹妹，至於是怎麽沒的，他卻沒有什麽印象。
    那時候鬧饑荒，父親出河工去了，不在家裏。隻有母親帶著他和妹妹過活，那時母親的肚子裏還揣著鍾文同。
    對當時床上那個瘦得皮包骨頭，奄奄一息，每天隻會哀哀哭泣，嘴裏塞滿了破棉絮的孩子，他有一點模糊的印象。
    後來有一天夜裏，他聽到妹妹的哭聲越來越弱，後來沒了氣息。
    母親醒來後，摸了摸她的身子，又把手放在她鼻子上探了探鼻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聲“沒氣了”。
    然後起身點亮煤油燈，把妹妹拎起來，放到了地上一個草墊子上，就出去了。
    鍾文鬆不知道啥是“沒氣了”，隻記得自己很害怕，縮在被窩裏不敢吱聲。
    過了一會兒，母親帶著一個人回來了，聽聲音他知道是二愣子。
    二愣子是他們家的鄰居，在生產隊食堂裏打飯，是鍾文鬆出了三服的堂哥。
    聶大梅拿了一領破草席遞給二愣子，幫著他把地上的孩子卷起來。
    二愣子用胳膊肢夾著破草席卷著的孩子往外走，聶大梅在他身後低聲道：“愣子，辛苦你了，等你叔回來，我讓他給你灌酒喝。”
    二愣子出門走遠了，聶大梅用腳踢開了地上的草墊子，徑直回到床上，倒頭就睡。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掉一滴眼淚。
    從那天起，鍾文鬆再也沒有看到過妹妹。
    隊裏的人都說，是他娘把打來的三個人的飯，自己和兒子吃了，沒讓女兒吃，活活把女兒給餓死了。
    以至於二愣子都悄悄地對他說，讓他在食堂開飯時，自己端著碗去打飯，不要再讓他娘幫他打飯了。
    萬一他娘把他的那份飯也吃了，他就會像他的妹妹那樣，被他娘給活活餓死。
    二愣子之所以能在生產隊食堂裏打飯，是因為他的親堂哥鍾懷山，是生產隊裏的大隊長。
    因為親眼目睹了母親對妹妹的冷漠無情，鍾文鬆當真聽了二愣子的話，每次食堂開飯前，都抱著個粗瓷大碗，早早地蹲在食堂門口，等著開飯。
    後來父親回來了，那天夜裏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曾聽到母親對父親哭訴：“文鬆是個男娃子，不能折了……我這肚子裏還揣一個呢，不吃哪行？……”
    “死妮子生下來就體弱，斷奶又早，就是個短命的，能怪得了我嗎？……”
    從母親的話裏，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聽她對妹妹的死，有丁點兒的傷心、懊悔和內疚。
    她所說的，都是對自己行為的辯解和開脫。
    從此他心底下覺得，母親自私刻薄又冷血，心裏就和母親有了隔閡。
    李蘭英雖然給鍾文鬆說了媒，其實她和聶大梅也是有過節的。
    李蘭英是老鍾表姐的婆家二嫂。老鍾表姐的婆家是圩上的，二婆兄早逝，也沒有撇下孩子，二嫂就改嫁到了南窪裏。
    老鍾隨著表姐，也一直叫她二嫂。
    李蘭英命苦，改嫁到南窪裏後，生下了兒子結實，又生了一個女兒愛花。兩個孩子還不到十歲，結實爹在一次感染風寒後，沒有治過來就沒了。
    南窪裏的人於是私下裏都說她克夫。
    然而她人很能幹，待人熱心，很會為人處世，就兩個孩子，生活倒也過得去。
    老鍾和聶大梅的媒，就是李蘭英保的。
    聶大梅嫁過來之後，因為手腳不利索，老鍾家縫補漿洗之類的活，她沒少幫忙。
    這樣的關係，按說聶大梅和李蘭英之間，是不應該發生什麽矛盾的。
    可是聶大梅硬是和她鬧成了仇人。
    李蘭英和聶大梅的嫌隙，發生在幾年前。
    結實爹死後，李蘭英把兒子和女兒拉扯大，都結婚成了家。女兒愛花嫁到了鄰村，結實娶了個媳婦兒，叫王秋粉。
    王秋粉過門後，生了兩男一女三個孩子。最小的女兒還不會走路時，結實也像他爹當年一樣，得了病，撒手去了。
    孤婆寡媳，三個孩子，最大的不過五歲。
    李蘭英和王秋粉再能幹，這日子的艱辛也可想而知。
    因為婆媳倆的針線活都不差，幾個孩子衣著上倒沒有受什麽委屈。就是吃喝上短了點兒，一個個麵黃肌瘦的，看著可憐人。
    這個時候，老鍾家裏鍾文鬆和鍾文同都下了學，老三大雁也能掙工分了。
    雙胞胎鍾文平、鍾文順和老六小燕，每天挎著籃子給生產隊裏的牲口割草，也能頂半個工分。
    家裏除了小七鍾文濤，九口人有八口人在掙工分。雖然沒有壯勞力的工分高，但是螞蟻再小它也是塊肉，隻要人多，兩個倒也能頂上一個。
    家裏的日子比起前幾年，相對來說，好過了不少。
    因為老鍾幹活踏實，為人厚道，這幾年生產隊裏把喂牲口的活計交給了他。
    喂牲口白天需要鍘草，磨料，晚上要定時給牲口添草料。活兒雖然比較繁瑣，但是比起在田裏幹農活，顯然要輕省得多。
    要說喂牲口還有啥好處，那就是可以接觸到給牲口磨實料的雜糧。
    因為出力氣的農活全指望著牲口，所以說牲口比人還金貴，一點兒也不是虛誇。農忙時節，牲口都是要多加實料的。
    家裏的日子好過了一些，看到結實的幾個孩子缺吃少喝，想想自家困難的時候，二娘也沒少幫襯，老鍾心裏不由得動了心思。
    老鍾在每次給牲口磨草料時，都會偷偷地攢下一些，裝在布袋裏，放在牲口屋裏，他睡的床上的枕頭下麵。
    一旦攢了二斤左右，老鍾就會瞅機會悄悄對李蘭英說一聲，讓她瞅沒人注意的時候，去牲口屋裏拿走。
    這可不是小事，萬一被人知道了，後果很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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