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側過身，用她那被沉重枷鎖束縛的、瘦骨嶙峋的肩膀，輕輕抵靠在我劇烈顫抖、被血汙浸透的後背上。
    沒有擁抱，因為枷鎖不允許。
    隻是一個簡單的、帶著體溫的依靠。
    冰冷堅硬的枷鎖硌得我生疼，但她肩膀傳遞過來的那一點點微弱的暖意，卻像黑暗中唯一的一絲火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母性的包容與安撫。
    “別怕…孩子…”她的聲音貼得很近，帶著淚水鹹澀的氣息，卻異常溫柔，“都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至少…至少赦兒…還有你…這樣真心待他的人…”
    “活下去…為了赦兒…活下去…”她的聲音如同夢囈，又如同最虔誠的祈禱，“他…他需要你…他隻剩下你了…”
    那一點點依靠的溫暖，那溫柔到近乎悲憫的安撫，那一聲聲“孩子”的呼喚，像一把鈍刀子，狠狠剜開了我心中那層堅硬的、被憤怒和不甘包裹的外殼。
    一直強撐的堤壩，在這一刻徹底崩潰。
    滾燙的液體毫無征兆地從眼眶中洶湧而出，混合著臉上的血汙，滾燙地滑落。
    我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淚水滴落在冰冷的玄鐵平台上，也滴落在胡靈那沾滿汙垢和淚水的破舊衣衫上。
    為了阿赦？活下去？
    在這永無天日的雷獄？在這無休止的神魂鞭笞之下？
    我該怎麽做？我還能做什麽？
    茫然。
    巨大的、如同深淵般的茫然吞噬了我。
    眼淚無聲地流淌，混著血汙，滴落在冰冷的玄鐵上。
    塔頂的雷霆依舊在咆哮，鞭撻著神魂，但那痛苦似乎變得遙遠，被一種更巨大的空洞感所取代。
    為了阿赦活下去？在這永恒的煉獄裏，如何活下去？
    我又能做什麽？
    我蜷縮在冰冷堅硬的平台上，背後是胡靈同樣冰冷的枷鎖和她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體溫。
    意識在劇痛和眩暈的深淵邊緣漂浮，眼前閃過一幅幅破碎的畫麵：天帝端坐金輦的冷漠俯視，天族大軍冰冷的推進，父王浴血倒下的偉岸身軀，大哥自爆殉族的刺目銀光，二哥墜入深淵的絕望背影……
    最後定格在阿赦被強行拖離戰場時，回望我的那一眼——死寂的深潭下，燃燒著焚盡一切的冰冷火焰。
    那一眼，是共死的誓言，是複仇的烙印。
    複仇……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磷火，微弱卻頑強地閃爍了一下。
    天帝……陳無赦……私生子……萬靈噬心咒……戰爭……龍族的覆滅……
    紛亂的線索，滔天的恨意，如同破碎的鏡片在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
    為什麽？
    一個巨大的疑問，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纏住了混亂的思緒。
    天帝發動戰爭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清除陳無赦這個“汙點”。
    為此，他不惜誣陷龍族窩藏叛逆，悍然出兵，將整個淵亭境化為焦土。
    可是……在最後的戰場上，陳無赦就在那裏！
    他就站在我的身後！雖然戴著玄鐵麵甲，雖然氣息刻意收斂，但他就在戰場的最前沿！就在天帝的眼皮底下！
    以天帝之能，若真要捉拿一個身負他血脈、甚至可能還帶著萬靈噬心咒這種獨特詛咒氣息的目標，在那種距離下，怎麽可能毫無察覺？怎麽可能認不出來？
    除非……他根本就沒認出陳無赦！
    這個荒謬卻又無比合理的念頭，如同驚雷劈開了混沌！
    天帝……根本不認識自己的兒子！
    是啊，一個被他視為汙點、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孽種，一個還在繈褓中就種下惡毒詛咒然後拋棄的存在，他怎麽可能費心去記住他的樣貌？
    去感知他那被詛咒扭曲的氣息？
    在至高無上的天帝眼中，陳無赦或許隻是一個需要被抹去的符號，一個“孽種”的代名詞，而非一個活生生的人！
    所以，在戰場上，即使陳無赦就在當場，即使他可能因激戰而泄露了氣息，天帝的目光掃過他時，也隻是如同掃過一個無關緊要的龍族護衛，沒有絲毫停留！
    那麽……問題來了。
    如果天帝發動戰爭的真正目標——陳無赦——就在現場而未被識別，那他如此大動幹戈，甚至不惜親自出手摧毀龍族最後的防線，僅僅是為了一個他根本沒找到、甚至可能根本認不出來的“汙點”嗎？
    這說不通！
    除非……清除陳無赦，隻是這場戰爭的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一個用來掩蓋真正目的的、精心編織的遮羞布！
    龍族！是了，龍族！
    一個更加冰冷、更加殘酷的真相，如同從九幽深淵爬出的惡鬼，獰笑著撕開了最後的麵紗！
    龍族是什麽？是統禦鱗甲、掌控萬水、曾與天族分庭抗禮的太古神族！
    是萬獸之尊！
    是盤踞在淵亭境，擁有深厚底蘊和強大武力的龐然大物！
    龍族之王，更是可與天帝平起平坐的存在！
    父王的威嚴，大哥的悍勇，二哥的智謀，還有我……我們兄弟三人展現出的力量與潛力……
    這些年來，龍族雖然名義上不問世事，但淵亭境自成天地，龍族子民隻知龍王，不知天帝！
    龍族的驕傲與獨立，早已成為天帝心頭的一根刺！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更何況是龍族這樣一頭桀驁不馴、潛力無窮的太古巨獸！
    天帝需要的，不是一個不問世事的龍族，而是一個徹底臣服、甚至是被打散脊梁、永世不得翻身的奴仆！
    一個私生子的汙點，一個“窩藏叛逆”的罪名，不過是給了他一個完美的、足以堵住悠悠眾口的出兵理由！
    他要的根本不是捉拿陳無赦！
    他要的是借這個由頭，徹底摧毀龍族的脊梁，拔掉這顆眼中釘、肉中刺！
    他要的是淵亭境化為廢墟！
    要的是龍王隕落！
    要的是龍族精銳盡喪！
    要的是剩下的龍族餘孽被貶為罪族，流放苦寒之地，永世不得翻身！
    永絕後患！
    所謂的“叛逆重犯”，從頭到尾，都隻是一個工具！
    一個用來點燃戰火、合理化他清除異己暴行的工具！
    而陳無赦，這個可憐的孩子，他悲慘的身世和痛苦的詛咒，恰好成為了天帝手中最鋒利、也最隱蔽的那把刀！
    一把既能完美掩飾真實意圖，又能將龍族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的毒刃！
    “嗬…嗬嗬……”一陣低沉嘶啞、充滿了無盡悲涼與嘲諷的笑聲，從我喉嚨深處不受控製地溢出，混合著血沫。
    笑聲在雷霆的轟鳴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