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血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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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還未散盡,韓璐趴在潮濕的河堤上,食指緊扣扳機,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瞄準鏡。
她忽然嗅到一股鐵鏽味——不知是運河淤泥的氣息,還是昨夜犧牲弟兄們殘留在軍裝上的血腥。
\"準備——\"盧師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沙啞得像磨砂紙擦過生鐵。
話音未落,對岸突然爆發出\"噠噠噠\"的機槍嘶吼。韓璐看見衝在最前麵的滇軍弟兄們像被無形鐮刀割倒的麥稈,齊刷刷倒下一排。
有個小戰士捂著肚子栽進運河,鮮血立刻在河麵綻開一朵巨大的紅蓮,他的綁腿在水麵漂浮了片刻,便緩緩沉入渾濁的河底。
\"隱蔽!\"二師姐一個側撲將韓璐壓在身下。韓璐的臉頰緊貼著潮濕的泥土,聽見子彈\"噗噗噗\"鑽入土層的悶響,震得她牙齒發顫。
安營長憤怒得一拳砸在河堤上,震落了軍帽,\"柳師長的重機槍要是在這兒......\"
盧師長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他抹了把嘴角,手背上赫然一道血絲。韓璐注意到他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像幾條扭曲的蚯蚓。
\"韓璐姑娘。\"盧師長突然取下望遠鏡遞給她,手指冰涼,\"九點鍾方向。\"
韓璐接過望遠鏡的手微微發抖。鏡頭裏,五輛塗著膏藥旗的坦克正碾過麥田,履帶卷起的泥土中混著碎麥穗,後麵跟著密密麻麻的黃色身影,刺刀在晨光中泛著魚肚白的光。
\"三百米...二百八十米...\"韓璐輕聲報數,突然瞳孔一縮——她看見坦克炮塔正在緩緩轉向。
\"趴下!\"
\"轟!\"一發炮彈在十米外炸開,氣浪掀飛了韓璐的鋼盔。她耳鳴得厲害,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隻看見二師姐的嘴一張一合,鮮紅的頭繩在硝煙中格外刺目。
韓璐胡亂摸到步槍,槍管燙得嚇人。她機械地上膛、瞄準、扣扳機。\"砰!\"一個戴眼鏡的鬼子小隊長應聲倒地,眉心綻開血花。這已經是今天第七個——她心裏默數著,卻發現手指因過度扣扳機而痙攣起來。
\"三哥他們...怎麽還沒...\"韓璐的聲音被新一輪機槍掃射打斷。她眼睜睜看著又一批衝鋒的弟兄倒在血泊中,有個小戰士臨死前還保持著投彈的姿勢,手榴彈滾落在地,被坦克履帶碾爆。
盧師長突然扯開軍裝前襟,露出裏麵發黃的襯衣。他掏出所有手榴彈,用綁腿捆成一束,動作慢得可怕,像是電影裏的慢鏡頭。
\"師長!\"韓璐突然明白他要做什麽,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她觸到他脈搏劇烈跳動,皮膚卻冷得像運河的水。
\"丫頭。\"盧師長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裏嵌著火藥渣,\"記得幫我...把撫恤金捎給大理老家...\"他突然劇烈咳嗽,一口血沫濺在韓璐手背上,滾燙。
二師姐默默遞過來兩捆手榴彈,辮子不知何時散了,濃密而長的黑發在硝煙中飛舞。
\"師姐,你用輕機槍掩護我。\"韓璐聽見自己的聲音陌生得可怕。她回頭看了眼運河,水麵上漂浮的軍帽越來越多,像一片片凋零的荷葉。
安營長突然從死人堆裏拖出一挺歪把子機槍,槍管已經扭曲變形。\"他怒吼一聲,掄起槍托砸向石頭,竟硬生生把彎曲的槍管砸直了。
\"準備!\"盧師長嘶吼著躍出戰壕,幾十個渾身是血的滇軍弟兄同時躍出。韓璐看見他們有的瘸著腿,有的捂著流出的腸子,卻都把手榴彈舉在胸前,像捧著祭品。
\"殺啊!\"
二師姐的機槍突然咆哮起來,槍口噴出的火舌足有三尺長。韓璐趁機貓腰衝鋒,軍裝下擺被鐵絲網撕開一道口子。她聞到了濃烈的柴油味——坦克近在咫尺!
\"韓璐!左邊!\"二師姐的尖叫劃破天際。
韓璐本能地撲倒,一發機槍子彈擦著她頭皮飛過,燒焦了幾縷頭發。她抬頭看見坦克觀察窗裏鬼子驚愕的臉,甚至能看清對方下巴上的胡茬。
韓璐拉響手榴彈,用力塞進履帶縫隙。爆炸的氣浪把她掀翻在地,一塊灼熱的彈片擦過臉頰,血立刻糊住了左眼。
世界在血色中模糊了。她隱約看見盧師長攀上了領頭坦克,像頭衰老卻凶悍的豹子;看見安營長用機槍管捅穿了一個鬼子的喉嚨;看見二師姐站在死人堆上射擊,紅頭繩在硝煙中獵獵如火炬......
運河的水更紅了。
硝煙如鐵幕般壓下來,整個世界在爆炸的餘波中震顫。韓璐被氣浪掀翻在地,耳朵裏灌滿了尖銳的嗡鳴,嘴裏全是血腥和泥土的腥澀。她掙紮著撐起身體,指甲摳進焦黑的土壤,指縫裏滲出血絲。
“盧師長!安營長!”她嘶吼著,聲音卻淹沒在炮火的轟鳴中。
遠處,盧師長正帶著最後的滇軍弟兄撲向鬼子的鋼鐵洪流。他的軍裝早已破爛,後背洇開一片暗紅,可他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像一麵殘破卻不肯倒下的旗幟。他回頭看了韓璐一眼,嘴角竟揚起一抹溫和的笑,仿佛不是在赴死,而隻是回頭叮囑她一句“丫頭,保重”。
下一秒,鬼子的機槍噴吐出火舌,子彈如暴雨般傾瀉。盧師長的胸膛炸開數朵血花,他的身體猛地一顫,卻仍踉蹌著向前邁了兩步,才轟然跪倒,最終撲進焦土裏,像一棵被伐倒的老鬆。
“不——!”韓璐的喉嚨幾乎撕裂,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她胡亂抹了一把臉,掌心沾滿血和淚的混合物,滾燙得灼人。
安營長沒有回頭。他矮壯的身影如獵豹般竄向最近的一輛坦克,懷裏抱著幾束手榴彈。鬼子發現了他,子彈追著他的腳步濺起一串塵土,可他隻是低吼一聲,猛地滾進坦克底盤下方。
“小鬼子!老子請你們吃頓好的!”
轟——!!!
震天的爆炸聲中,那輛坦克的履帶崩裂,鋼鐵軀殼被掀翻,火焰如怒龍般騰起,吞噬了安營長和周圍的鬼子兵。熱浪撲麵而來,韓璐的睫毛幾乎被燎焦,可她死死盯著那片火海,仿佛要把這一幕刻進骨髓。
“滇軍……沒有孬種……”她喃喃著,聲音顫抖得不成調。
一個年輕的戰士從她身旁爬過,腸子從撕裂的腹部拖出來,在泥土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他的臉蒼白如紙,可眼神卻亮得駭人,懷裏死死抱著一捆炸藥。
“姐……幫我……點火……”他牙齒打顫,卻還在笑。
韓璐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火柴,劃了三次才點燃引線。年輕的戰士深吸一口氣,用盡最後的力氣撲向另一輛坦克。爆炸的瞬間,韓璐看見他的身體在火光中碎裂,可他的吼聲卻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滇軍——向前衝!!!”
二師姐的輕機槍終於啞了,槍管燒得通紅。她跪在戰壕裏,滿臉煙灰,淚水衝刷出兩道清晰的痕跡。她沒說話,隻是死死咬住下唇,直到鮮血順著下巴滴落。
韓璐的視線再次模糊。她想起盧師長說過的話,那嗓音沙啞卻堅定,像滇西的山風——
“滇軍兄弟打仗,絕對是會向前衝的。”
“隻有戰死的滇軍……”
“……沒有投降的滇軍。”
她猛地抓起地上的步槍,槍托上還沾著盧師長的血。
“二師姐。”她的聲音冷得像冰,卻燃著地獄般的火,“我們上。”
二師姐抹了把臉,紅頭繩早已不知去向,散亂的黑發在硝煙中狂舞。她哢嗒一聲換上最後的彈匣,咧嘴一笑,牙縫裏全是血。
“走,殺鬼子。”
殘陽如血,運河的水早已猩紅刺目,浮屍如萍。可戰旗未倒,滇魂不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