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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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鎮遠的聲音哽咽著,淚水沿著他消瘦的臉頰不斷滑落。他抬起顫抖的手,抹去臉上的淚痕,卻又有新的淚水湧出。小鳳緊緊握住他另一隻手,她的眼眶通紅,嘴唇微微發抖,卻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那些日本學生...\"聶鎮遠深吸一口氣,聲音嘶啞,\"他們知道我的家人被軍部控製著,知道我無依無靠。每次訓練結束,他們就會圍上來...\"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揪住褲腿,指節發白,\"先是推搡,然後是耳光。有一次,佐藤少尉用他的皮帶抽我的背,皮帶扣劃破了我的襯衫,血浸透了布料。\"
    小鳳的眼淚終於決堤,她急忙用袖口擦拭,生怕錯過他的每一個字。聶鎮遠苦笑著,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噩夢般的訓練場。
    \"最難以忍受的是饑餓。\"他的聲音低沉下來,\"那天炮兵訓練持續了六個小時,我的胃疼得抽搐。可是吃飯的時候,山田教官直接踢翻了我的餐盤。\"聶鎮遠不自覺地摸了摸腹部,\"米飯和味噌湯灑了一地,其他學員哄笑著,把剩下的食物踩得稀爛。\"
    他描述那個夜晚時,聲音變得極其微弱:\"我爬牆時手腳都在發抖,廚房裏冷冰冰的,我隻找到一盒昨天剩下的大福餅。\"他的手指在空中比劃著,\"就在我狼吞虎咽時,橋本一等兵舉著煤油燈出現在門口,他的臉上帶著那種...那種獵人看見獵物的笑容。\"
    聶鎮遠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小鳳連忙輕拍他的背。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破碎得幾乎聽不清:\"教官用他厚重的軍靴抽我的臉,靴底沾著訓練場上的泥濘。我的牙齒磕破了口腔,滿嘴都是鐵鏽般的血腥味。他說要餓死我,讓我像條野狗一樣死在軍校裏。\"
    小鳳再也忍不住,抽泣著說:\"他們怎麽能...怎麽能這樣...\"聶鎮遠卻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關係,隻要家裏人平安,這些都不算什麽。\"
    但他的身體背叛了他的言語,在回憶最痛苦的部分時,他不自覺地蜷縮起來,仿佛仍在躲避那些踢打。\"那天我實在撐不住了,倒在訓練場的泥地裏。雨水混著血水流進我的眼睛,我隻能模糊看見好幾雙軍靴朝我踢來。我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甚至...甚至希望他們快點結束這一切。\"
    就在這時,聶鎮遠的眼神突然煥發出奇異的光彩,他的坐姿微微挺直,聲音也清晰了許多:\"然後我聽到了那個聲音——清亮有力,帶著標準的東京口音。"住手!你們這些懦夫!"\"
    他的模仿讓那個場景栩栩如生:\"那個小個子學員大步走來,雖然穿著同樣的軍裝,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氣勢。她的眼睛在訓練場的探照燈下閃著怒火,直接指著山田教官的鼻子:"你們就隻會欺負無力反抗的人嗎?"\"
    聶鎮遠的聲音因為敬畏而顫抖:\"教官問她是誰,她站得筆直,聲音清晰地回蕩在整個訓練場上:"我是陸軍士官學校20期炮科學員江口渙,我的老師是大川明一,在一木公爵的資助下在此學習。"\"他停頓了一下,眼中泛起新的淚光,\"你能相信嗎?就那麽一瞬間,所有踢打都停止了。那些欺負我的人突然變得恭敬起來,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小鳳擦幹眼淚,臉上綻放出驕傲的笑容:\"我四師叔...…她真是太厲害了!\"
    聶鎮遠終於露出了真心的微笑,淚水卻流得更凶:\"是的,她就像黑暗中突然出現的光。那天之後,雖然欺負沒有完全停止,但再也沒人敢不讓我吃飯,也沒人敢往死裏打我了。\"他握住小鳳的手,\"你四師叔救了我的命,這份恩情,我永生難忘。\"
    聶鎮遠眼中帶著追憶的光芒,繼續緩緩對小鳳說道:
    “那時候啊,我餓得前胸貼後背,臉上還火辣辣地疼。你四師叔——那時我們都叫她江口君——就那樣走了過來。她眉頭微微蹙著,看著我的眼神裏沒有憐憫,倒像是有團火在燒。”
    “她把自己的飯盒‘啪’地一下塞到我手裏,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吃了。’”
    “我哪好意思啊,連忙推辭:‘江口君,這怎麽行……’”
    “她直接打斷我,語氣有點衝,卻是為我好:‘少廢話!胃裏沒食,腦子裏就沒東西,下午的炮術測算你拿什麽跟人比?’我鼻子一酸,再也說不出話,抓起飯菜就往嘴裏扒拉,幾乎是囫圇吞下去的。”
    “她看我吃完,眉頭卻沒展開,自言自語似的:‘這點不夠。’說完猛地轉身,軍靴踩在地上哢哢響,‘跟我來!’”
    “我心裏直打鼓,哆哆嗦嗦地跟在她後頭,一路進了廚房。她個子不算最高,但氣勢逼人,徑直走到儲物櫃前,一把扯下那個裝大福餅的麻袋,嘩啦啦就往裏裝那白胖胖的餅子。我嚇壞了,趕緊扯她袖子,聲音都發顫:‘江口君!別!為了我得罪他們,不值當!’”
    “她停下手,轉頭看我,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她嘴角一撇,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倨傲和豪氣,聲音斬釘截鐵:‘聶鎮遠,你聽著!我就站在這兒,你把這些吃的拿走,我倒要看看,那幫孫子誰敢攔你!’她頓了頓,語氣更沉,‘他們也欺人太甚了!’”小鳳聽著眼睛亮堂堂的。
    “小鳳,你四師叔當時那神態,真真是英氣逼人,又解氣得很!”
    “我被她的話激得血往頭上湧,剛抓起那袋餅子,那個打我的鬆木果然就嚎叫著衝過來了:‘混蛋!支那豬敢偷東西!’”
    “說時遲那時快,鬆木的拳頭還沒碰到我,你四師叔動作快得像閃電!她側身一讓,左手‘唰’地一下就叼住了鬆木的手腕。我都沒看清怎麽回事,就見她手腕一擰,用了招後來才知道叫‘大纏’的功夫,聽著‘哢吧’一聲輕響——鬆木的那隻左胳膊立刻就軟塌塌地垂了下來,脫臼了!他當場就慘叫著滾倒在地,冷汗直流。”
    “我當時那個解氣啊!忍不住就上去踹了他兩腳,罵了幾句。可就在這時,山本教官聞聲趕來,臉黑得像鍋底,二話不說,揚起蒲扇大的巴掌就朝我扇過來!”
    “我嚇得閉上眼,可那巴掌沒落下來。睜眼一看,是你四師叔!她用一隻手就穩穩架住了山本的手腕。山本氣得哇哇大叫,另一隻手也要打來。隻見你四師叔手指如鉤,在他臂上一搭一繞,又是‘小纏’!動作輕巧得好像沒用力,但又是‘哢’一聲——山本的左胳膊也脫臼了!”
    “山本徹底瘋了,像頭野豬一樣低著頭朝你四師叔撞過去!廚房裏的人都驚叫起來。可你四師叔呢?她不慌不忙,身形微微一沉,右手握拳,從腰腹間猛地發力向上轟出,就像炮彈出膛一樣,使出立地通天炮!砰地一下,精準打在山本的下巴上。”
    “山本衝過來的勢頭戛然而止,嘴巴張著,口水直流,下巴合不上了——也脫臼了!他就那麽僵在那兒,哼哼唧唧,樣子又狼狽又可笑。”
    “後來我才知道,你四師叔當時手下留了天大的情了。她要是用上全力,鬆木的胳膊就算廢了,山本的下巴頦都得被打碎!在軍校裏,她一直克製著,隻用兩三成力,但收拾他們,足夠了!”
    “好家夥,剛才還鬧哄哄的廚房,瞬間死寂一片!那幫平日囂張的日本學員,一個個臉都白了,大氣不敢出,看你四師叔的眼神像見鬼了一樣。”
    “你四師叔就跟沒事人一樣,彈了彈衣角,對我揚揚下巴:‘走。’我趕緊抱起那袋救命的福餅,跟在她身後。走出廚房,到了沒人的地方,我再也忍不住,掏出餅子就狼吞虎咽。你四師叔就在旁邊看著,微微歎了口氣,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眼神有點複雜,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有點無奈。”
    “正吃著,小澤教官急匆匆趕來了,看到地上躺著的兩位,氣得臉都歪了:‘江口君!這…這成何體統!你讓我怎麽向上級交代!’”
    “你四師叔站得筆直,聲音清晰冷靜:‘教官,我隻是看不慣他們勢利眼,折磨欺負中國人。我認為,帝國開辦這所學校,不論國籍,學員理應一律平等。恃強淩弱,非軍人所為。’”
    “小澤教官被噎得說不出話。你四師叔說完,走上前,抓住鬆木和山本的胳膊,又是‘哢哢’兩下,給他們接回去了。接著托住山本的下巴一推,下巴也歸位了。那手法,利落得像個老郎中!周圍的日本學員,更是鴉雀無聲,全都嚇傻了。”
    “小鳳,就是從那天起,再沒人敢明著欺負我。我和你四師叔也越走越近,一起研究炮術,琢磨狙擊槍的改進。她腦子活,手也巧,幫了我很多忙。她常對我說:‘聶君,學校就是學校,不該把社會上看人下菜碟、欺軟怕硬那套帶進來。在這裏,不管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教官學員都該一視同仁。’”
    “她總是護著我,每次都說:‘他們要是再敢欺負你,你就來找我。’”
    “聽著這話,我心裏頭啊,又溫暖又…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我總覺得她…她特別不一樣,說話做事都透著一股秀氣,雖然穿著男裝,但眉眼舉止,有時候細細看去,總覺得比一般男子精致太多。我心裏頭偷偷幻想過無數次:要是…要是江口君是個女子,那該有多好啊……”
    聶鎮遠說到這裏,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眼神望著遠處,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英姿颯爽、又讓他心生朦朧情愫的“江口君”。
    小鳳聽得入了神,一雙杏眼瞪得圓圓的,手裏的茶碗歪了斜了都渾然不覺。直到聶鎮遠話音落下片刻,她才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剛從水裏鑽出來似的。
    “天呀!”她低聲驚呼,茶碗“哢噠”一聲放回桌上,身子不自覺地向前傾,“四師叔她……她竟有這樣威風的時候!”她眼睛裏像是落進了星星,亮得驚人,“徒手就把兩個東洋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還、還當著那麽多人的麵?”
    聶鎮遠看著她那又驚又喜、恨不得手舞足蹈的模樣,不由得莞爾:“這還有假?你四師叔當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鳳興奮地打斷他,臉頰激動得泛紅,手指不自覺地絞著衣角,“平日裏看四師叔練拳,那勁道那架勢,我就覺得不一般!沒想到、沒想到她真動起手來這般……這般厲害!”她搜腸刮肚地想找個合適的詞,最後重重吐出:“解氣!太解氣了!”
    她忽然又像是想起什麽,眉頭微微蹙起,帶了幾分心疼和後怕:“可是……她那時得多危險啊?一個人對那麽多人,還是在那虎狼窩裏……她就沒怕過嗎?”
    “怕?”聶鎮遠搖搖頭,目光悠遠,“我當時在她臉上,隻看到‘理直氣壯’四個字。她認定是對的事,就絕不回頭。”
    小鳳靜默了片刻,眼神裏崇拜之色更濃。她輕輕歎了口氣,那氣息裏滿是感慨:“四師叔總是這樣……看著冷冷清清,心裏卻藏著一團火,最是看不得仗勢欺人。”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帶著女兒家特有的細膩心思,“鎮遠哥,你剛才說……你那時總覺得她秀氣,還……還盼著她是個女子?”
    她抬起眼,狡黠又帶著幾分試探地望著聶鎮遠,嘴角抿著一絲了然的笑意:“你那時候……是不是就有點喜歡我四師叔了呀?哪怕您還以為她是‘江口君’?”
    聶鎮遠臉一熱,被她問得有些窘迫,端起茶碗掩飾:“小鳳,我說這些,你不會吃醋吧。”
    小鳳卻不肯放過,嘻嘻笑起來,一副“我早就看穿了”的模樣:“怪不得呢!後來知道四師叔是女兒身,你是不是偷偷樂了好幾天?這就叫……叫老天爺安排好的緣分!”
    她重新坐正,雙手托腮,眼神飄向窗外,仿佛能透過時空看到當年廚房裏那驚心動魄又大快人心的一幕,喃喃自語:“真好……等我下次見著四師叔,非得纏著她,也親自給我講講這段不可。她肯定又隻是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麽,都過去了’……”
    說完,她自個兒先笑了起來,眼中閃爍著對韓璐無盡的仰慕與親近。
    小鳳說:“鎮遠哥,我,是有一點酸酸的感覺,但是我很佩服我四師叔,我覺得你愛她是有原因的,她真的很優秀,我有些自卑,我比不上她。”
    聶鎮遠的手臂微微收緊,將小鳳更深地擁入懷中,下頜輕抵著她的發頂,聲音低沉而溫暖:“傻丫頭,說什麽傻話。”他的指尖溫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淚珠,“現在的我,心裏裝的是誰,你難道感覺不到嗎?你四師叔……她就像天邊最亮的那顆星,我曾仰望,卻從未真正觸碰。她的心,從來就不在兒女情長上,更不在我這裏。愛情啊,強求不來,也替代不了。”
    他歎了口氣,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越回了那段烽火連天的歲月,眼神漸漸變得悠遠而苦澀。
    “後來……‘九一八’的炮聲一響,一切都變了。我們要畢業了。在那最後的日子裏,多虧了你四師叔,我的體能、射擊、戰術才能突飛猛進,沒給中國學生丟臉。可她卻告訴我,她要去中國了,加入混成師團第五旅團,升任中佐。”
    聶鎮遠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她說她不想當殺戮機器,不想殘害中國的百姓……我當時竟信了,後來才知道,她那是為了保護自己中國人的身份,不得不說的違心話。其實她是去回國打鬼子,但得知他要走了,我……我心裏像被掏空了一塊,說不出的難受和害怕,怕再也見不到她。”
    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沙啞,陷入那段痛苦的回憶:“那時候我年輕,鑽了牛角尖,心裏又抑鬱又絕望。我不想讓她去中國,在她臨走前,我攢錢買了酒,約她出來,想……想最後試一試勸說她留下來……”
    “我灌了自己很多酒,腦子昏沉沉的,膽子卻大了。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手指用力得幾乎掐進她軍裝的布料裏,眼睛通紅地盯著她,舌頭都打了結:‘江口……江口君!能不能……為了我留下來?別走!’”
    “她顯然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和話語驚呆了,身子微微一僵,試圖抽回手,語氣帶著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回避:‘聶君,你喝醉了。我們是並肩作戰的兄弟,你怎麽說這樣的話?’”
    “她偏過頭,低聲說:‘其實我也不想去中國,我明白那是侵略……但軍令如山,我不能違抗。聶君,我向你保證,我去中國,絕不會禍害中國百姓。這樣……你能放心些嗎?’”
    “可她的話像火星,瞬間點炸了我積壓的所有情緒!”聶鎮遠的聲音激動起來,仿佛回到了那個失控的夜晚,“我猛地甩開她的手,第一次在她麵前像個瘋子一樣歇斯底裏地吼叫:‘我要的不是這些!不是!江口渙!你到底要怎樣才明白?我要的是跟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我離不開你!你明不明白啊!’”
    “眼淚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混合著酒氣和巨大的悲傷。我腿一軟,竟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她麵前,雙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角,像個乞求糖果的孩子,語無倫次:‘總之……為了我……求你留下來……別走……’”
    “她愣住了,燈光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沉默了好久,她才緩緩蹲下身,雙手用力握住我的肩膀,那力量很大,試圖讓我鎮定下來。她的眼神複雜極了,有關切,有無奈,還有一種我當時看不懂的沉重。”
    “聶君,”她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我一直對中國的印象不壞。我曾去過中國,學習武術,習得八極拳。我知道,中國人,個個都是硬骨頭!中國這個國家,絕不是我們日本所能征服的!”
    她用力晃了晃我的肩膀:“聶君,振作起來!中國有句古話,‘很多時候,得自己成全自己’。聶君,我們共勉吧!”她的目光灼灼,仿佛要燒進我的心裏,“你的祖國正在遭受苦難,我希望你和你的家人,能擺脫軍部的控製,早日回到你的祖國去,去為她戰鬥!”
    她的語氣緩和下來,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與悵惘:“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很多忙或許幫不上了……但希望你,能為自己,為保護你的家人、你的同胞而努力!”
    “可我那時什麽也聽不進去,隻知道她還是要走,眼淚依然止不住地流。”聶鎮遠的聲音哽咽了,“後來,我還是去碼頭送她。輪船鳴著汽笛,越來越遠。她穿著筆挺的軍裝站在甲板上,最終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我站在那裏,直到什麽都看不見了,海風吹得我渾身冰冷,心裏……空落落的,好像整個魂靈都跟著那艘船漂走了。”
    小鳳聽到這裏,早已淚流滿麵,反手緊緊抱住聶鎮遠,將濕漉漉的臉頰埋在他胸前,仿佛想用此刻的溫暖,去慰籍他當年那顆破碎失落的心。
    聶鎮遠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仿佛每一個字都沾著當年的血與淚)
    他握緊了拳,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眼神痛苦地望向虛空,仿佛在與過去的自己對視。“鳳兒,你知道嗎?”他聲音發顫,“我後來……我特別恨我自己!恨我當時的懦弱無能!眼睜睜看著家人受製於人,卻什麽也做不了!”
    他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臉,像是要擦去那不存在的恥辱:“從那天起,我像瘋了一樣苦練空手道和刺殺!沒日沒夜地練!對著木人樁,打得拳頭出血了也不停!我心裏就憋著一股邪火——我是個男人!我本該保護家人!那幫小鬼子欺負我,我偏不讓他們如願!我就要把他們全都打服!打怕!”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語氣裏帶著一絲扭曲的快意和更深的痛苦:“後來,我確實做到了……他們看我的眼神都帶了懼意。再後來,我也被派到了中國,甚至當上了偽軍的城防司令……聽起來很威風,是不是?”他苦笑一聲,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可我多想見見我的家人啊!他們也被軍部弄來了中國,可就近在咫尺,我卻連看他們一眼都不能!寺內那個老鬼子……他每次都皮笑肉不笑地拍著我的肩膀說:‘聶桑,好好為帝國效力,你的家人,我們自然會替你‘照顧’得好好的。’” 聶鎮遠模仿著那種腔調,聲音裏充滿了憎惡,“那根本不是照顧!是威脅!是拿我家人的命懸在我頭上!要我死心塌地當他們的狗!”
    他的肩膀垮了下來,聲音變得空洞無力:“我沒辦法……鳳兒,我真的沒辦法……我就像一具行屍走肉,他們讓我做什麽,我就得做什麽……明知道是傷天害理,是助紂為虐,我也得去做……每天晚上,我都睡不著,一閉眼就是那些……那些因為我而家破人亡的中國人的臉……” 他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間滲出。
    “那時候,我唯一一點念想……就是能再見到江口。”他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虛幻的憧憬,“我多想找到她,把這些年的委屈、痛苦、不得已……統統說給她聽。她那麽強,那麽有主意,或許……或許她能懂我的煎熬……”
    他深吸一口氣,接下來的話語卻帶上了更尖銳的痛楚:“後來……後來我突然得知……江口渙竟然是個女的!我高興得快瘋了!覺得老天爺終於給了我一次機會!我甚至幻想著,她或許對我也有那麽一點不同,她或許能留下來……嫁給我……”
    聶鎮遠的眼神驟然變得尖銳而淒惶,仿佛再次經曆了那場致命的幻滅:“可那……那卻是她布下的一個圈套!一個天衣無縫的圈套!我就那麽傻乎乎地掉了進去!被她親手活捉了!”
    “當我被國民黨扔進暗無天日的監獄裏等死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你四師叔和你三師叔李雲帆……他們本就是一對!她的心裏,從來就沒有過我一絲一毫的位置!我所珍視的那些回憶,那些我以為的‘特別情愫’,在她那裏,或許……或許什麽都不是……”
    他的聲音徹底崩潰了,帶著徹底的絕望和自我嘲諷:“我當時就垮了……覺得這輩子就是個天大的笑話!所有的堅持、所有的掙紮、所有見不得光的痛苦……全都失去了意義……”
    長時間的沉默後,他的情緒漸漸平複,隻剩下無盡的慚愧和哽咽:“直到後來……直到我知道,你四師叔和你三師叔,他們冒著天大的風險,不但救了我的家人……還把我也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他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小鳳,眼神裏充滿了無地自容的羞愧:“鳳兒……我……我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我一直都怨恨李三和我搶江口,但也正是是李三他們救了我和我全家啊!我……我真是……無地自容……”
    小鳳早已泣不成聲,隻能緊緊地、緊緊地抱住眼前這個被往事折磨得遍體鱗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