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死人經濟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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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三錢眼神一亮,迅速將泡著布條的木盆推到角落陰涼處蓋好,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走向前廳。
    他臉上瞬間掛起了那副熱情洋溢又帶著點市儈精明的職業笑容。
    剛掀開布簾進入前廳,就看到一個穿著灰色短打、身材精瘦、臉上帶著風霜之色的中年漢子,正有些局促地站在櫃台前。
    他背上果然背著一個不小的灰色包袱,包袱皮上沾著些幹涸的泥點。
    漢子眼神閃爍,不時警惕地掃視著當鋪四周,右手下意識地按在腰間鼓囊囊的地方。
    看到陳三錢出來,漢子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似乎沒想到當鋪朝奉這麽年輕。
    他清了清嗓子,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掌櫃的…呃,小哥?收…收東西不?」
    「收!當然收!」陳三錢笑容滿麵地繞到櫃台後,「咱們四海典當行,童叟無欺,隻要是值錢的玩意兒,來者不拒!客官您有什麽好貨,盡管拿出來掌掌眼?」
    漢子猶豫了一下,又警惕地看了看門口,才解開背上的包袱,放在櫃台上。
    包袱裏是幾件沾著泥土的陶罐碎片,幾個鏽蝕的銅錢,還有一塊巴掌大小、灰撲撲的、刻著模糊花紋的石板。
    東西一拿出來,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和更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腐朽氣息彌漫開來。
    「在…在城外亂葬崗邊上挖到的,」漢子聲音壓低,帶著點緊張,「聽…聽說以前是個古修士的埋骨地…您給看看?」
    陳三錢心中了然。果然是個“土夫子”,挖墳掘墓的散修。
    這種人手裏出來的東西,真假難辨,風險高,但也可能藏著意想不到的“死賬”。
    他臉上笑容不變,拿起那塊灰撲撲的石板,入手冰涼粗糙。
    他學著金算盤的樣子,用手指細細摩挲著上麵的模糊花紋,又湊到鼻子前聞了聞——土腥味很重,但深處確實有一絲極其微弱的、陰冷的靈力殘留,很古老,很稀薄。
    是真的古物,但價值…恐怕有限。
    他又拿起一個鏽蝕的銅錢,指甲用力刮了刮上麵的綠鏽,露出一點暗黃的銅底。
    「嘖,客官,」陳三錢放下銅錢,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為難,「這些東西…年頭是有點,可這品相…」他指著陶罐碎片:「碎得太厲害,拚都拚不起來了。」又指著銅錢:「鏽蝕太深,靈力全無,當個古錢把玩都嫌髒手。」最後拿起石板:「這塊鎮墓石倒還完整點,可惜靈力散逸得差不多了,上麵的符文也模糊不清…」
    他看著漢子越來越緊張失望的臉色,話鋒一轉:「不過嘛,勝在是個真‘古料’。這樣,打包價,給您五枚下品靈石。您看如何?」
    「五枚?」漢子瞪大了眼,顯然覺得太低,「我…我挖了好幾天!差點被陰煞氣侵了體!這石板…這石板說不定是寶貝!」
    「客官,」陳三錢歎了口氣,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您也知道,這亂葬崗出來的東西,帶著陰氣晦氣,我們收進來還得找人做法事淨化,這都是成本啊!而且…」他壓低聲音,指了指外麵,「七大派最近查得嚴,這種來路不明的東西,風險大著呢!五枚靈石,真的是看您辛苦,給的實在價了!要不,您再去別家問問?」
    他作勢要把東西推回去。
    「別!別!」漢子急了,一把按住包袱,臉上掙紮了一下,咬牙道:「成!五枚就五枚!不過…小哥,你…你能不能給現錢?別打當票了!」他眼神閃爍,顯然不想留下任何交易記錄。
    陳三錢心中冷笑,臉上卻露出理解的笑容:「懂!規矩我懂!您稍等!」他轉身,從櫃台下的暗格裏數出五枚帶著雜質、但光芒還算穩定的下品靈石,啪地一聲拍在櫃台上。
    漢子眼睛一亮,飛快地抓起靈石揣進懷裏,連包袱都不要了,轉身就走,仿佛生怕陳三錢反悔。
    陳三錢看著漢子消失在門外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隻剩下冷靜。
    他拿起那塊灰撲撲的鎮墓石板,手指再次摩挲著上麵的模糊紋路。剛才他話隻說了一半。
    這石板上殘留的陰冷靈力雖然微弱,但紋路走向…似乎和剛才當票背麵被墨汁洇出的殘缺符文,有某種極其隱晦的相似感?是巧合嗎?
    他搖搖頭,暫時壓下這個念頭。五枚靈石收一堆破爛,看似虧了。
    但這些東西,尤其是這塊石板,處理一下,比如用藥水泡掉表麵的泥殼,再編個“古修士洞府陣基殘片”的故事,轉手賣給那些對“古修遺物”有執念的低階散修,至少能翻三倍!這就是“死賬”的利潤空間!
    他正盤算著,門口光線一暗。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道袍、麵容清臒、留著三縷長須的中年修士走了進來。
    他道袍雖然舊,但漿洗得幹幹淨淨,神情嚴肅,眼神帶著一種古板的正氣。
    背上斜挎著一柄古樸長劍,劍穗都有些褪色了。
    陳三錢眼皮一跳。
    這人他認識,是附近一個早已沒落的小門派“青鬆觀”的長老,道號玉清子,煉氣後期修為。
    玉清子是當鋪的“常客”,不過,他是來當東西的。
    「陳小友,」玉清子走到櫃台前,聲音平和,但眉頭微蹙,帶著一絲化不開的愁緒,「煩勞看看此物。」
    他從懷裏取出一個用黃綢布仔細包裹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一本紙張泛黃、邊角磨損的線裝書冊。封麵上用古篆寫著三個字:《青鬆劍訣》。
    「唉,」玉清子歎息一聲,帶著濃濃的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慚,「觀中弟子修行,需購置幾味固本培元的藥材。
    香火不繼,隻得…隻得將這本祖師傳下的劍訣心法…暫且典當。當期…三個月吧。不知能當幾何?」
    陳三錢心中了然。
    這玉清子是個死守規矩的老古板,堅信苦修才是正道,最是看不起自己這種“鑽營牟利”的當鋪中人。
    但門派的窘迫,又讓他不得不一次次放下身段,來典當祖師傳下的典籍。
    他拿起那本《青鬆劍訣》,裝模作樣地翻了翻。
    書頁泛黃,墨跡清晰,確實是有些年頭的東西。
    內容…隻是一套平平無奇的基礎劍訣和引氣法門,放在七大派連外門弟子都懶得練。
    唯一的價值,就是那點“古舊”的噱頭和玉清子這份“祖傳”的名頭。
    「玉清道長,」陳三錢放下書冊,臉上帶著職業化的惋惜,「您也知道,如今這世道…劍訣心法,尤其是基礎類的,實在是不太…值錢了。各大門派公開傳授的基礎法訣,比這精妙的也有不少…」
    他故意頓了頓,看著玉清子臉上那掩飾不住的窘迫和失望,才慢悠悠開口:「這樣吧,念在是道長您祖傳之物,又是為了弟子修行。這本書…死當,給您八枚下品靈石。若是活當…當期三個月,隻能給五枚,贖金需七枚。您看?」
    玉清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道袍的下擺。
    死當祖傳之物,這是大不敬!可活當…五枚靈石,杯水車薪!贖金還要七枚,更是雪上加霜!
    他掙紮了許久,最終,對弟子的擔憂壓過了對祖師的愧疚,聲音幹澀:「…死當吧。」三個字,仿佛用盡了他全身力氣,脊背都佝僂了幾分。
    陳三錢麻利地數出八枚靈石,又拿出當票簿,提筆書寫:「收:《青鬆劍訣》手抄本一冊(基礎類),死當。折價:下品靈石捌枚。經手:三錢。」
    寫完,他撕下當票,連同靈石一起推到玉清子麵前。
    玉清子看也沒看當票,抓起靈石,將那本《青鬆劍訣》往陳三錢麵前一推,轉身就走,腳步倉促,仿佛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陳三錢拿起那本還帶著玉清子體溫的劍訣,隨手翻了翻,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基礎劍訣?不值錢?那是玉清子不懂包裝!
    把這本“青鬆觀祖傳秘典”和牆角那堆“古修士遺物”放在一起,編個“古修士洞府出土的劍道殘篇”的名頭,再找幾個托兒在散修坊市裏吹噓一番…轉手賣個十靈石,不成問題。
    死人東西無主賬,活人祖產…同樣可以變成“死賬”!
    他正盤算著如何“包裝”這本劍訣,門外街道上,暮色漸濃。
    雨不知何時停了,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著天邊最後一抹慘淡的灰光。
    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幽靈般貼著當鋪對麵的牆根陰影,快速移動著。
    那是個看起來隻有十二三歲的少年,衣衫襤褸,臉上髒兮兮的,唯有一雙眼睛異常靈動狡黠。
    他的右手,天生有六根手指。
    少年警惕地左右張望了一下,然後像條滑溜的泥鰍,嗖地一下鑽進了當鋪旁邊一條堆滿垃圾的狹窄死胡同裏。
    陳三錢目光掃過窗外,正好看到那六指少年消失在胡同口。
    他認識這小子,叫白小蟬,是當鋪街有名的扒手兼偽造高手,據說能徒手仿製任何門派的低級令牌和當票。這小子鬼鬼祟祟地鑽死胡同幹嘛?
    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很快被更重要的“生意”淹沒。
    他低下頭,準備將玉清子的《青鬆劍訣》登記到《古遺拾荒錄》裏。
    就在這時——
    一股冰冷的、帶著濃烈血腥味的殺意,如同無形的冰錐,毫無征兆地刺穿了當鋪前廳相對平和的氣氛!
    陳三錢猛地抬頭,渾身汗毛瞬間炸起!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僵硬地、緩緩地轉過頭,目光投向當鋪大門外,那條被暮色籠罩的、濕漉漉的街道。
    在街道對麵,一間早已廢棄的、門板歪斜的破茶館屋簷下,一道高大魁梧、穿著暗紅色勁裝的陰影,如同凝固的雕像般矗立在那裏。
    昏暗中,那道從左眉骨斜劈到右臉頰的猙獰刀疤,如同一條扭曲的蜈蚣,反射著最後一點天光,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寒意。
    血手李三!
    他環抱著雙臂,那雙在暮色中如同兩點猩紅鬼火的眸子,正穿過當鋪敞開的門板,死死地、無聲地鎖定在櫃台後的陳三錢身上!
    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殘忍而玩味的獰笑!
    仿佛在說:小子,天黑了。該算算我們的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