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李向東起得格外早。
    深圳的夏天一向不講道理，剛出門，空氣就像鍋蓋扣下來，黏糊糊的。王哥還在打哈欠，見他一身整齊打扮，不禁問道：“幹嘛？又要跑貨？”
    李向東搖頭，拎起那隻破舊文件袋：“今天不賣貨，去辦個執照。”
    “真搞那個？”王哥瞪眼。
    “不是玩笑。”李向東邊走邊說，“這回貨被扣，就因為沒手續。以後咱們不光得有倉庫，還得有個‘名分’。”
    王哥依然照常忙著送貨。
    他比之前更熟悉了路線和客戶，手裏那本記錄小冊子也更新得越來越細致，哪個客戶收貨速度快、哪家還款慢、哪條路線車少人少，他都一一記在了心裏。
    “你去折騰手續，我來守攤子。”王哥邊裝箱邊說，“客戶還誇我上回快，說還是你們家的貨穩當。”
    李向東回頭看著他，點點頭：“你守得住攤子，我才能放心去搭架子。”
    “話別說太早。”王哥拍了拍貨箱，“你可別真把我當送貨工使喚一輩子。我也想哪天戴個墨鏡、坐辦公室。”
    “你想坐，我給你騰位置。”李向東笑，“但現在，咱倆得一個管外，一個守內。”
    他心裏清楚，做老板不是光靠執照和章子。背後還有王哥撐著這條老客戶線，哪怕自己人不在深圳，貨也要能順利發出去、賬能順利收回來。
    所以哪怕每天在工商大廳和稅務局兩頭跑，他也一邊安排王哥的送貨計劃，一邊在電話裏和小客戶保持溝通。
    “桂林那邊這次你親自跑，路熟了下回我自己去。”王哥某天邊記地址邊說，“你隻管辦好你的手續，這邊的攤子我扛得住。”
    李向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扛得住，我才能放心去登高。”
    或許需要多些員工了，給王哥減輕負擔。李向東想到。
    李向東騎上小三輪，直奔城東那家工商所。
    1992年的深圳，工商大樓遠談不上氣派，就是一棟三層老樓，門口人頭攢動，什麽人都有：賣早市小吃的、搞零配件的、開個體理發鋪的……每個人手裏都捏著一疊紙，神情或茫然或焦躁。
    “辦個體戶登記？”窗口那位中年女職員戴著眼鏡，看著他遞過去的身份證複印件，聲音機械。
    “對，我做電子產品批發。”李向東回答得很利落。
    “地址證明呢？”
    “有租房合同。”他把那份與範老板簽的簡易合同遞上去。
    女職員皺眉：“合同上沒寫你做生意。要不去街道開個場地證明。”
    “行。”李向東咬咬牙，轉身去找街道辦。
    跑街道、開證明、回來填表、又跑郵局刻章、銀行開戶……光這一套流程，他足足折騰了兩天。腳底磨起水泡，太陽烤得後背冒皮，可他愣是沒喊一聲累。
    第三天，李向東坐在工商大廳的長椅上，正低頭翻資料，旁邊一個花白頭發的老人忽然笑著開口：“小夥子，是第一次辦吧？”
    “啊？是。”李向東抬頭。
    “你這個經營範圍填得太籠統了，‘電子產品’這麽大，容易被卡。你寫‘小型電子零配件批發’，就寬鬆多了。”老人遞過一張改好的表，“照我這個填法，審批快，查得也鬆。”
    “您是……”
    “我啊，做了二十年生意，也被罰怕了。”老人笑著，“我現在在商會掛名，偶爾過來幫年輕人看看路子。”
    李向東心頭一熱：“謝謝您。”
    老人看他神色堅毅，歎了口氣：“現在政策好了，你們這一代機會多。但也要記住，想走得遠，不是看你跑多快，是看你能不能穩。”
    拿著改過的表格，李向東再次遞交，果然順利多了。
    一個星期後，他接到通知，執照下來了。
    那一天下午，李向東騎車從工商所出來，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他手裏攥著那張紅皮營業執照，指尖都有些發抖。
    “深圳市xx區個體工商戶登記證書”八個字，蓋著鮮紅的鋼印，沉甸甸地壓在他掌心。
    他沒回家，直接去了倉庫。
    王哥正在整理新到的貨，見他笑著走進來：“搞定啦？”
    李向東點頭，揚了揚執照：“以後，咱們不是野攤了。”
    “那是不是得交稅了？”王哥嘴角抽了抽。
    “每個月定額稅，一百多塊，還得找會計記賬。”李向東笑得無奈，“但——有執照，才叫生意。”
    “我覺得有點像穿西裝打領帶。”王哥撓頭，“規矩是規矩，可不像以前那麽自在。”
    “自由要靠實力撐著。”李向東一邊說，一邊把執照收進抽屜，“以前是咱們求市場，現在是市場等我們出貨。做大，就得正規。”
    王哥沒再說話，隻是默默點頭。
    第二天一早，李向東去了稅務所，又交了一次“學費”。光是申請稅號、核定征收方式、辦發票票夾，他就被窗口折騰了半天。
    “沒想到開個發票還這麽多手續。”他苦笑。
    旁邊的個體老板拍了拍他肩膀：“年輕人，你這才剛起步呢。以後還得辦年審、換證、交工商管理費……但你會習慣的。”
    李向東點頭：“會的。”
    從稅務所出來，他第一時間去找了個會計小張。對方是範老板介紹的，一個在附近代記賬的中年人，嘴嚴手快。
    “每月收你五十塊，幫你記賬、報稅，別亂搞進出賬就行。”小張叼著煙，遞來一張表格。
    李向東在那張表上簽了名，覺得心裏踏實了幾分。
    回到倉庫，他叫來王哥和兩個幫工，一起開了個小會。
    “以後，每一批貨，都登記進出；進貨有發票，出貨有流水，賬本清清楚楚。”他說，“咱們要對自己負責，也要對客戶負責。”
    幫工小馬忍不住嘟囔：“李哥，這樣搞，利潤會不會少了？”
    李向東掃了他一眼，語氣不重，但語氣很穩：“我們不靠偷稅賺錢，我們靠服務賺錢，靠渠道賺錢，靠品質賺錢。”
    小馬低頭不語。
    那天晚上，李向東獨自坐在倉庫裏，望著牆上剛貼好的“營業執照”和“稅務登記證”，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這不是一張紙。
    這是他第一次，在國家的製度體係裏，正兒八經地，留下了“我”的痕跡。
    “從今天開始，我李向東，也算是個真正的老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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