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夜間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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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春雷電子的舊倉庫仍亮著燈。
    一盞老舊的白熾燈泡垂在木梁下,發出微弱的光。堆在角落的舊紙箱映出斑駁影子,風從門縫吹進來,攪動著桌上的茶水波紋。
    李向東坐在木桌邊,身前一隻鐵皮水壺,斜對麵坐著的是物流主管老林,年近五十,幹了十幾年庫管,背有些駝,煙癮不小,眼神卻不糊塗。
    “李總,最近聽人說……你在那邊收了塊地?”老林掐了煙,語氣不鹹不淡,像在閑聊,又像在試探。
    李向東沒避諱,倒了杯熱水,遞過去。
    “是真的。”他平靜點頭,“那邊是政府保障房項目,批文都下來了。但老林,咱們電子廠不是不要了,那隻是藥,不是命根。”
    老林沒說話,低頭抿了一口水,片刻後才悶聲道:“我幹倉庫的,見得多。以前廠子開不開,管理層一句話;幹活的就跟工具似的,說砍就砍。說實話,我不是怕累,是怕我們又變成那個。”
    李向東沒急著解釋,隻是輕聲說道:“真出事,第一個扛的是我,不是你們。”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倉庫外頭傳來夜班叉車的聲音。老林抬起眼,終於點頭:“你要是真打算幹下去,我就還撐著。”
    李向東笑了笑:“撐,是為了以後能站著。”
    深夜十二點,財務室的燈還亮著。
    窗外傳來遠處施工場的隱約機械聲,室內卻隻有翻頁和鍵盤的輕響。羅燕伏在桌前,左手捏著一支紅筆,一張張報表翻得飛快,眼神卻愈發疲憊。
    門輕輕推開,李向東走進來,手上拎著一個保溫飯盒。
    “吃點熱的,”他把飯盒放下,“皮蛋瘦肉粥,順口點。”
    羅燕沒抬頭,隻淡淡一句:“前兩年熬夜,是為了做增長模型;現在熬夜,是為怎麽讓現金流周轉平衡。人啊,真是活成了表格。”
    李向東坐在她對麵,沉默片刻:“你怕我撤,其實我比你更怕——我們就這麽散了。”
    羅燕終於停下手上的筆,望著他,眼神複雜。“向東,你還有退路嗎?”
    他搖頭:“真沒有。以前是想證明我能贏,現在,是隻能拚到對手先退。”
    屋裏陷入短暫寂靜,飯盒冒出的熱氣飄到燈光下,像無聲地蒸發的耐心。
    羅燕苦笑,放下筆,揉了揉眉心:“真撐不下去的那天,我也不會怪你。但現在……還沒到那一步,對吧?”
    李向東點頭:“還早著呢。”
    窗外風起,紙頁微響。他們誰都沒說“樂觀”兩個字,卻像都明白,之所以撐著,不是因為看見光,而是不甘就此熄火。
    維修車間的燈比財務室暗,隻有靠近操作台的一盞日光燈亮著,光影打在地麵上,拖出兩道沉默的人影。
    李向東坐在工具箱旁的水泥台階上,身邊是老維修工梁師傅,一根煙點上,一口一口地抽著。
    “太晚了,不回去?”李向東笑著問。
    梁師傅沒看他,隻盯著麵前那架老注塑機。“這玩意都快跑出響聲節奏了,我不調調心裏不踏實。”
    他頓了頓,又接上一句:“聽說你要改產線?是真搞,還是說說?”
    李向東沒繞彎,直接從包裏拿出一張草圖,遞過去。“我不想靠人堆撐出產能。這次不是裁員,是換工藝,一套模具係統配合自動送料,用在bp機殼那條線上,能省下一半人手,還快。”
    梁師傅接過圖紙,眯著眼看了幾秒:“這套模具係統……貴著呢。”
    “是貴,”李向東歎氣,“但比把人耗光了還啥也留不下強。”
    車間靜了一會兒,隻有遠處空壓機斷續的嘶嘶聲。
    梁師傅終於點了點頭:“你要真敢投這錢,我這把老骨頭就還認你是個幹正經事的。”
    他彈了彈煙灰,又補上一句:“你給了我飯碗,我得問問這鍋還熱不熱。”
    李向東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對方肩膀:“鍋是鐵的,火還在,就怕沒人肯把柴再添上。”
    兩人對望一眼,無需再說更多。風從車間門口穿過,圖紙邊緣微微卷起——那是未來機器換人的第一縷信號。
    辦公室裏,台燈隻亮了一盞,照得桌上的茶杯和文件影子斜長。李向東靠在椅背上,語氣輕鬆地說:“小鍾,晚上來坐一會。”
    年輕的運營骨幹小鍾推門進來,拘謹地坐下,雙手搓著膝蓋,眼裏閃著不安。
    “你們這批人,我都記得清,”李向東看著他,“不怕熬夜,不怕出錯,動得快,想得多。”
    小鍾猶豫了幾秒,還是說:“李總,我不怕累,也不怕錯。就是……最近廠裏變動多,聽得多,想的也多。我們這批人,本來都想衝,但……上麵風一吹,我們都不知道方向了。”
    李向東沒急著回話,反而提起桌上的一張便簽,“你這兩個月寫的品類優化方案,我看了。眼光不錯,動作也快。”
    他頓了頓,說:“我知道你們有力氣,就怕沒人給你們出路。拚,不是讓你們頭去撞牆,而是要找到牆角的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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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鍾抬頭,眼神裏開始有了點光。
    李向東把一份草案推到他麵前:“明年起,公司要組一個‘創新試點組’,你帶隊,我批預算。試點產品不限,你覺得能跑出市場的,就放手去幹。”
    小鍾怔住,片刻後猛地點頭:“真要我來帶?”
    “你不來,難道等我這個老的來守舊?”
    兩人相視一笑,李向東拍了拍他的肩:“不是要熬光你們,是要點亮彼此。春雷要亮下去,要靠你們這批人,敢幹。”
    窗外夜色沉沉,辦公室卻亮著燈,那盞光不強,卻穩。
    夜已深,廠區的燈光一盞接一盞熄滅。李向東卻沒有下樓,他站在宿舍樓頂的平台邊沿,手裏握著一杯剛泡好的熱水。風從四麵灌來,吹得人心頭發涼,卻也吹散了些連日來的鬱結。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王哥。
    “你還在這兒?”王哥走近,聲音低沉,“我以為你聊完那幾個年輕人就回辦公室去了。”
    李向東沒回頭,隻是遞過去一杯熱水:“最後一個,要跟你講的,得在這兒。”
    兩人靠在天台護欄上,俯瞰著漆黑中那棟還未完工的廠房,沉默良久。
    王哥忽然開口:“這些年我見過太多公司崩,不是沒訂單,是沒人信了。人心散了,什麽都救不回來。”
    李向東緩緩點頭,望著遠處零星燈火:“我怕的不是虧錢,是人都不說實話了,都開始做自己的算盤。那時候,即便訂單排滿,廠也空了。”
    王哥歎了口氣:“之前我跟羅燕吵,不是跟她過不去,是怕我們走岔了。你要是真撤,我第一個走。”
    “但你沒走。”李向東轉頭看他,語氣平靜卻篤定。
    王哥低頭喝了口水,點頭:“隻要你不鬆手,我就陪你杠到底。”
    夜風呼呼作響,吹動著兩人衣角。廠區依舊沉睡,唯有樓頂之上,那兩道人影還在對望、堅守。
    “樓能塌,”李向東輕聲說,“心不能散。”
    王哥咧嘴一笑:“說得好。”
    夜已過半,李向東獨自推開辦公室的門,未開燈,隻借著窗外幾盞路燈的餘光走到書桌前。廠區陷入寂靜,連風聲也低了下去,隻偶爾從窗縫鑽進一絲涼意。
    他坐下,翻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一頁頁回憶剛才的對話,把每一位骨幹的情緒、訴求和態度逐一記錄下來。筆尖落在最後一行時,他停頓片刻,緩緩寫下:
    “隻要我們彼此還信,就不算散攤。”
    寫完,他放下筆,望著對麵牆上一張略顯褪色的“春雷願景”海報——那是創業初期印的,“讓每一滴汗水響得更響”。
    風從窗縫吹進來,帶動海報輕輕晃動,仿佛它也在回應。
    樓上,某間宿舍的燈重新亮了。是維修班的人換班?還是誰起夜?李向東沒看清,但那點光就像星子一樣,在這安靜的夜裏不動聲色地提醒他:
    春雷,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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