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集:茶葉罐裏的新葉

字數:4670   加入書籤

A+A-


    茶香裏的傳承
    暮春的雨絲斜斜地織著,把蘇家茶莊的青瓦打濕成一片深黛色。後院炒茶房的木窗半開著,飄出的水汽混著草木清香,在潮濕的空氣裏漫得很遠。老夥計福伯正用竹匾篩著剛采的雨前茶,指腹摩挲過蜷曲的嫩芽,忽然停了手——巷口那棵老槐樹下,停了輛從未見過的烏篷船,船頭立著個穿靛藍短褂的陌生人,正仰頭打量茶莊門楣上那塊“蘇家老茶”的黑底金字招牌。
    “福伯,您看那人。”旁邊簸茶的小夥計阿貴在竹篩後探出頭,“背著的藤簍上,好像印著‘嶺南’兩個字。”
    福伯眯起眼。蘇家在這江南水鄉做了三代茶葉生意,往來的茶商不是皖浙口音,便是閩地腔調,嶺南來的倒是稀罕。他把竹匾往案上一放,正想上前盤問,卻見那人已掀了船簾,捧著個油布包走進來。
    “可是蘇家茶莊?”來人嗓門亮得像撞鍾,一口粵語混著官話,“在下嶺南茶商林敬之,特來拜訪少東家。”
    正說著,穿月白長衫的蘇文硯從賬房裏出來。他剛核完上月的賬,指尖還沾著點墨香,看見來客便拱手“在下蘇文硯。林先生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見教?”
    林敬之打開油布包,露出個黃銅製茶鍋,鍋沿刻著細密的紋路。“蘇少東家請看,”他用手指敲了敲鍋壁,“這是改良的炒茶鍋,比尋常鐵鍋厚三分,受熱更勻。再配上我這炒茶法子,能讓茶葉耐放三成,滋味卻不減分毫。”
    這話像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水潭。福伯的臉當即沉了下來“林先生是說,要改了我們蘇家傳了三代的炒茶法子?”
    “老丈誤會了。”林敬之從藤簍裏抓出把茶葉,“不是改,是改良。您看這茶,我用新法炒的,放了半年,泡出來還是這樣鮮亮。”
    阿貴湊過去看,那茶葉確實條索緊結,透著股清亮的綠。可福伯卻冷笑一聲“茶葉是活物,得靠手掌的溫度慢慢焙。你這銅鍋看著花哨,炒出來的茶怕是少了點煙火氣。”
    蘇文硯沒作聲,隻接過茶葉撚了撚。他知道福伯的心思——茶莊後院那口老鐵鍋,是爺爺當年親手鑄的,鍋沿被 nerations of 夥計的手掌磨得發亮。每年清明前後,炒茶房裏總要飄出帶著焦香的熱氣,那是蘇家老茶最特別的“煙火香”,也是老主顧們認了幾十年的味道。
    “少東家,可不能改啊。”傍晚收工時,福伯蹲在門檻上,吧嗒著旱煙,“老法子是費工,可炒出來的茶,泡在水裏能舒展三次。那些新法子弄出來的,怕是衝兩回就沒味了。”
    旁邊幾個老夥計也跟著點頭。負責揉撚的陳叔手上還帶著茶汁染的褐色“我爹當年給老掌櫃當學徒,就教我‘三分炒,七分揉’。這手上的力道,哪是機器能比的?”
    蘇文硯望著後院那口鐵鍋,灶膛裏的餘燼還泛著紅光。他想起小時候,爺爺總在炒茶時讓他伸手感受鍋溫,說“茶葉跟人一樣,得順著性子來”。可他也清楚,這兩年南邊來的新茶越來越多,茶莊的生意確實不如從前了。
    “這樣吧,”蘇文硯踩滅了福伯扔在地上的煙蒂,“林先生住店裏,我們先按新法子試炒一批。三天後,大家一起嚐嚐。”
    這話讓老夥計們都閉了嘴。福伯把旱煙杆往腰上一別,轉身時圍裙掃過牆角的竹筐,筐裏裝著去年剩下的陳茶末,是平時舍不得扔,留著自己喝的。
    接下來的三天,茶莊裏彌漫著兩種不同的香氣。前院的臨時炒茶房裏,林敬之指揮著小夥計用銅鍋炒茶,鼓風機嗡嗡地響,茶葉在鍋裏翻騰得像綠色的浪。後院的老炒茶房裏,福伯仍守著老鐵鍋,用竹帚慢慢翻動茶葉,灶裏燒著鬆柴,青煙裹著茶香從天窗飄出去,在雨霧裏凝成淡淡的雲。
    阿貴來回跑著看熱鬧,一會兒說新法子炒得快,一會兒又被老炒房裏的焦香勾得挪不動腳。陳叔揉撚新茶時總皺著眉,說茶葉像沒醒透的孩子,捏在手裏發僵。
    試茶那天放了晴,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八仙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林敬之帶來的新茶和福伯炒的老茶,分別裝在兩個白瓷罐裏,看著倒沒多大差別。
    “用老壺泡吧。”蘇文硯從裏屋抱出個粗陶壺,壺身上印著模糊的蘭花,是爺爺留下的物件。他往兩個蓋碗裏各放了半勺茶,提起銅壺,沸水衝下去的瞬間,兩種香氣同時騰起來——新茶的香像春天的花,清清爽爽;老茶的香卻帶著點煙火氣,像冬日裏的暖爐,悶悶地往人肺腑裏鑽。
    第一泡出來,湯色看著差不多。林敬之先端起新茶,咂了咂嘴“怎麽樣?清冽回甘,一點不差吧?”
    老夥計們都沒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蘇文硯。他先喝了口老茶,熟悉的醇厚感漫過舌尖,讓他想起爺爺書房裏的墨香。再嚐新茶時,他卻微微皺了眉——是挺清爽,可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像一幅沒上色的畫。
    “是不是少了點……勁兒?”阿貴咂摸著嘴,被陳叔在背後捅了一下。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林敬之的臉有點掛不住“蘇少東家,這茶耐放才是關鍵。現在的人都圖方便,誰還在乎那點味道?”
    蘇文硯沒說話,又往粗陶壺裏各加了些茶葉,這次用的是沸水悶泡。他記得爺爺說過,真正的好茶,經得起濃泡。
    第二泡的味道差別明顯了。老茶泡出的水呈琥珀色,抿一口,舌根先苦後甜,像含著顆青梅。新茶的湯色偏淺,苦是直愣愣的,咽下去就沒了後味。
    “你看,我說什麽來著。”福伯的旱煙杆在桌上敲了敲,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林敬之正要辯解,蘇文硯卻忽然放下了茶杯。他盯著新茶的茶湯,眉頭慢慢鬆開“這茶裏……是不是加了什麽?”
    這話讓所有人都愣住了。林敬之急忙擺手“沒有啊,就是按我教的法子炒的。”
    蘇文硯沒理他,又喝了一大口新茶,然後放下杯子,起身往後院走。老夥計們麵麵相覷,跟著他進了炒茶房。福伯站在門口,手不自覺地攥緊了圍裙帶子。
    蘇文硯徑直走到牆角的竹筐前,裏麵的陳茶末少了小半。他轉身看向福伯,老人的臉像被曬蔫的茶葉,耷拉著。
    “是我加的。”福伯的聲音有點發顫,“我想著……新茶太生,加點陳茶末壓一壓,讓它喝著順口些。”
    炒茶房裏靜得能聽見窗外的蟬鳴。林敬之先是錯愕,隨即笑了“老丈倒是用心了。”
    蘇文硯卻拿起一把新茶,又捏了點陳茶末,放在掌心搓了搓。兩種茶葉的香氣混在一起,竟比單獨的新茶或老茶都更綿長。
    “我明白了。”他忽然笑起來,把手裏的茶葉撒進粗陶壺,“福伯,您這不是添亂,是給我指了條道啊。”
    老夥計們都糊塗了。蘇文硯往壺裏注滿水,一邊等著茶湯,一邊說“林先生的新法子,能讓茶葉耐放,這是好的。但老法子炒出的煙火香,也不能丟。”
    他提起茶壺,把茶水倒進公道杯裏,琥珀色的液體裏,仿佛能看見鬆柴燃燒的火苗。
    “我們可以用新法子炒茶,卻在揉撚時加一點點陳茶末。”蘇文硯把茶分到每個人碗裏,“這樣既耐放,又不失老味道。就像這粗陶壺,看著樸實,卻能泡出所有茶葉的真味。”
    福伯端起茶杯,手有點抖。茶湯滑過喉嚨時,那熟悉的煙火香裹著新茶的清冽,像走了遠路的人終於回了家。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老掌櫃也是這樣,在試新茶時加了點陳茶,說“做生意跟泡茶一樣,得有新味,也得有老底”。
    林敬之喝著茶,若有所思“蘇少東家這法子好,既守了根,又開了新。我回去也試試。”
    那天下午,老夥計們都沒走。福伯教林敬之怎麽控製鬆柴的火候,陳叔演示著揉撚時的輕重手法。阿貴蹲在灶前,往新茶炒鍋裏添了把鬆針,說這樣能帶上點老灶的香味。
    蘇文硯坐在門檻上,看著陽光裏飛舞的茶末,忽然明白爺爺為什麽總說“茶葉是活的”。它們在鍋裏經曆高溫,在水裏舒展重生,就像這茶莊裏的日子,看似一成不變,其實每天都在悄悄生長。
    後來,蘇家茶莊的茶葉包裝上,多了行小字“新法炒製,老味留存”。有老主顧喝出了熟悉的煙火香,問福伯是不是還守著老法子。老人總是笑著搖頭,指指南院的銅鍋,又指指後院的老灶——一個在陽光下閃著光,一個在炊煙裏藏著暖。
    入夏時,林敬之派人送來封信,說嶺南的茶商們都學著在新茶裏加陳茶末,生意好了不少。蘇文硯把信放在爺爺的粗陶壺旁邊,壺身上的蘭花在茶煙裏,好像又清晰了幾分。
    那天傍晚,福伯炒完最後一鍋茶,發現竹筐裏的陳茶末又空了。他正要往筐裏裝新的茶末,蘇文硯卻遞來個小陶罐“用這個裝吧,防潮。”
    陶罐上刻著個“傳”字,是蘇文硯親手刻的。福伯摩挲著罐口,忽然覺得,那些被手掌磨亮的鍋沿,被茶汁染褐的手指,還有爺爺說過的那些話,都像這陳茶末一樣,悄悄藏在新茶裏,在滾燙的時光裏,泡出了最綿長的味道。
    喜歡大民富商蘇半城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大民富商蘇半城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