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集:當鋪櫃台的新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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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家老鋪裏的分寸與溫度
一、紅木櫃台的新傷痕
光緒二十三年的穀雨,蘇州城的雨下得綿密。青石板路被淋得油亮,倒映著兩側飛翹的屋簷,像一幅被打濕的水墨畫。蘇家當鋪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帶進來一股潮濕的水汽,也帶進來新夥計阿福手裏那把沉甸甸的黃銅算盤。
“砰”的一聲悶響,像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麵。阿福手裏的算盤沒拿穩,棱角正磕在櫃台的紅木邊角上。那聲音不大,卻讓當鋪裏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阿福的臉“唰”地白了。他看著紅木櫃台上那個新鮮的缺口——不過指甲蓋大小,卻像道豁口劃在他心上。這櫃台是蘇家的招牌,打他進當鋪那天起,老夥計們就一遍遍叮囑“這櫃台比你的歲數大兩倍,當年老掌櫃親手選的緬甸酸枝,五十年了,邊角磨得比鏡麵亮,可不能有半點差池。”
此刻,那片溫潤的紅棕色上,缺口處露出的淺黃木茬,像隻瞪圓的眼睛,死死盯著他。阿福手裏的算盤“哐當”掉在地上,珠子撒了一地,滾得東一個西一個,像他此刻亂成麻的心。
“對、對不住……掌櫃的……”阿福的聲音抖得像秋風裏的葉子,膝蓋一軟就想往下跪。他家裏窮,能進蘇家當鋪當夥計,是托了三姑六婆走斷了腿才求來的差事,若是被辭退,全家下個月的口糧都沒著落。
裏間的門簾被掀開,蘇敬之走了出來。他穿著件月白長衫,袖口磨得有些薄,手裏還拿著本泛黃的當票簿。聽見動靜時,他臉上原本帶著幾分核對賬目後的疲憊,看到櫃台上的缺口,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來。
“撿起來吧。”蘇敬之的聲音很平和,聽不出喜怒。他彎腰,撿起滾到腳邊的兩顆算珠,放在掌心摩挲著。那算珠被人摸了幾十年,包漿溫潤,帶著股淡淡的檀香味。
阿福手忙腳亂地撿著算盤珠,手指被銅框劃了道口子也沒察覺,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朵細小的紅梅。“掌櫃的,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賠,我賠……”他語無倫次地說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死死忍著不敢掉下來。蘇家的規矩,幹活時掉眼淚是沒出息的表現。
蘇敬之沒接話,轉身從櫃台下的抽屜裏拿出個小木盒。打開盒子,裏麵放著幾把大小不一的刻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冷光。他挑了把最細的,又用絨布擦了擦刀身,然後走到櫃台前,彎腰仔細看著那個缺口。
陽光從窗欞漏進來,在他鬢角的白發上鍍了層金邊。阿福這才發現,蘇掌櫃的手指關節處有不少細小的疤痕,那是常年握刻刀、打算盤磨出來的。
“做生意哪有不磕碰的?”蘇敬之忽然開口,聲音裏帶著點笑意。他左手按住櫃台,右手握著刻刀,手腕輕輕一轉,刀尖就在缺口旁邊的木頭上遊走起來。木屑簌簌落下,像極細的雪花。
阿福屏住呼吸看著。他原以為掌櫃會罵他一頓,或是扣他工錢,卻沒想到會是這樣。刻刀在蘇敬之手裏仿佛有了生命,不過片刻功夫,一個小小的“補”字就出現在木頭上。那字刻得極淺,筆畫卻蒼勁有力,恰好把缺口的邊緣圈在裏麵,像是給那個不小心的傷痕,找了個妥帖的去處。
蘇敬之放下刻刀,用指腹蹭了蹭剛刻好的字,又吹掉木屑。“你看,”他指著那個字對阿福說,“這木頭跟人一樣,受了傷總得留下記號。記著這次疼,下次才知道護著東西,護著人心。”
阿福愣住了。他看著那個“補”字,忽然明白過來,蘇掌櫃補的哪裏是木頭的缺口,是給他這個毛躁的後生,補了堂關於分寸的課。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這次卻不是因為害怕。
二、木尺與鋼尺的較量
蘇家布莊在西街開了快百年,門臉不大,卻總有人排隊。尤其是逢年過節,街坊們都願意繞遠路來這兒扯布,說蘇家的布“量足、色正、心誠”。
這幾日西街卻有些不太平。街口新開了家洋布莊,門麵裝得花團錦簇,玻璃櫃台擦得能照見人影。更讓人新奇的是,他們用的尺子是亮閃閃的鋼尺,上麵刻著細密的刻度,掌櫃的拿著尺子在布上一拉,“哢”地一聲就能裁得整整齊齊,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還是洋尺子準!”有人站在洋布莊門口嘖嘖稱奇,“一分一毫都不差,不像老布莊,用那磨得發亮的木尺子,誰知道多了少了?”
這話傳到蘇家布莊時,老夥計周伯正在給一位大嬸量藍布。他手裏的木尺是象牙包漿的,溫潤的黃色,尺身上的刻度早就被磨得看不清了,全憑手上的功夫。聽見外麵的議論,周伯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是手腕輕輕一抖,尺子在布上比量著,然後用剪刀“哢嚓”一聲裁下去,動作行雲流水。
“周伯,外麵都在說洋尺子好呢。”旁邊的小夥計忍不住嘀咕,“咱們要不要也換把鋼尺?看著也洋氣些。”
周伯把裁好的布疊得整整齊齊,用紅線捆好遞給大嬸,又多送了一小截布頭“這個您拿著,做雙鞋麵子正好。”等大嬸笑著走了,他才拿起那根木尺,用布擦了擦上麵的灰塵,慢悠悠地說“尺子是量布的,不是比洋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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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蘇明遠從後堂走了出來。他是蘇敬之的侄子,剛從上海學了新法子回來,一心想給老鋪子添點新東西。“周伯,我看洋布莊那鋼尺確實不錯,又快又準,咱們也進幾把?”他手裏還拿著張圖紙,上麵畫著西洋的織布機,“我還想著,把後麵的染坊也改改,用西洋的顏料,染出來的布顏色鮮得很。”
周伯沒接話,隻是拿起木尺,對蘇明遠說“少爺,您來量量這匹布,就按三尺來。”
蘇明遠納悶地接過尺子,照著刻度量了三尺,做了個記號。周伯接過尺子,眯著眼看了看,然後手腕一轉,在他記號的地方又往外挪了半寸,才說“就從這兒裁。”
“周伯,這不對啊,多了半寸呢!”蘇明遠急了,“咱們是做生意,哪能這麽虧?”
周伯放下尺子,指了指櫃台後麵掛著的一幅字,上麵是蘇敬之父親寫的“留餘”二字。“少爺,您剛回來,怕是忘了老掌櫃的話。”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老掌櫃說,尺子量的是布,多的那點,是給人心留的餘地。”
他拿起那塊多裁了半寸的布,對蘇明遠說“您看,這布是給城南張裁縫的,他要做件壽衣。多這半寸,縫在裏麵看不見,可穿的人心裏踏實。當年他爹走的時候,就是老掌櫃親自量的布,多放了一寸,說‘往生路上,得穿得寬鬆些’。這恩情,張裁縫記了三十年,每次來都隻認咱們家的布。”
蘇明遠愣住了。他在上海見慣了錙銖必較的生意場,覺得做生意就得精確到分厘,卻忘了老鋪子裏這些看不見的講究。
這時,洋布莊的掌櫃帶著個夥計從門口經過,故意提高了嗓門“還是鋼尺好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不像某些老鋪子,用那破木尺糊弄人,量多了是傻,量少了是奸。”
周伯像是沒聽見,隻是拿起木尺,在陽光下照了照。那象牙包漿的木尺,在光線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尺身上那些被無數次摩挲過的痕跡,像是在訴說著一個個故事。
“咱們不跟他們比。”周伯把木尺輕輕放在櫃台上,聲音裏帶著笑意,“他們的尺子量的是布,咱們的尺子量的是人心。”
話音剛落,布莊的門被推開了,進來一群熟客,都是衝著蘇家的布來的。“周伯,給我扯塊紅布,嫁女兒用的!”“我要上次那種藍印花布,我家小孫子要做件新棉襖!”
周伯笑著應著,拿起木尺在布上比量著,手腕轉動間,又是恰到好處的半寸餘地。蘇明遠站在一旁看著,忽然覺得手裏的西洋圖紙,遠不如這根溫潤的木尺來得有分量。他悄悄把圖紙疊好收起來,拿起另一根木尺,學著周伯的樣子,給客人量起布來。
三、雨夜裏的兩樣心思
傍晚時分,天空忽然變了臉,原本細密的雨絲變成了瓢潑大雨。風裹著雨珠打在窗上,劈裏啪啦地響,像是有無數隻手在拍打著玻璃。
當鋪裏,阿福正在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那個刻了“補”字的櫃台角落。經過下午那番事,他手裏的布都不敢太用力,生怕碰壞了木頭。蘇敬之坐在裏間的太師椅上,就著油燈核對當票,算盤打得劈啪響,節奏沉穩,像是在給這風雨夜伴奏。
忽然,當鋪的門被猛地推開,一個渾身濕透的男人衝了進來。他懷裏緊緊抱著個包裹,雨水順著他的頭發往下滴,在地上積了一小灘水。
“掌櫃的,當東西!”男人的聲音帶著喘息,還有些不易察覺的慌張。他把包裹往櫃台上一放,解開外麵的油紙,露出裏麵一件深藍色的緞麵馬褂,上麵繡著精致的牡丹紋樣。
阿福剛要伸手去拿,就被蘇敬之攔住了。“劉老板,這馬褂是您太太的嫁妝吧?”蘇敬之放下手裏的算盤,聲音平靜地問。
那男人身子一僵,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他是街對麵綢緞莊的老板,前幾日進了批洋布,本想大賺一筆,卻沒想到沒人買賬,還賠了不少錢,連夥計的工錢都發不出來了。
“蘇掌櫃的,您就別問了,先估個價吧。”劉老板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神躲閃著不敢看蘇敬之。
蘇敬之拿起馬褂,仔細看了看上麵的繡工。那牡丹繡得栩栩如生,針腳細密,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這馬褂是上等的杭綢,繡工也地道,按規矩能當五十兩。”他放下馬褂,從抽屜裏拿出當票,“不過我給您當六十兩,月息照舊。”
劉老板愣住了“蘇掌櫃,這、這不合規矩啊……”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蘇敬之提筆在當票上寫著,“您那幾個夥計,家裏都等著米下鍋呢。多這十兩,能讓他們踏實些。”
阿福在一旁看著,忽然明白了蘇掌櫃下午說的“護著人心”是什麽意思。他拿起那六十兩銀子,用紅紙包好遞過去,又多拿了塊幹淨的布給劉老板擦臉。
劉老板接過銀子,手都在抖。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後隻化作一句“蘇掌櫃,這份情,我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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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劉老板冒著雨走了,阿福忍不住問“掌櫃的,您就不怕他贖不回來?”
蘇敬之笑了笑,指著當票上的日期說“給他三個月,夠他緩過來了。當年他爹在的時候,我家布莊周轉不開,還是他爹偷偷塞了匹好布給我,才讓我撐過那個冬天。這人情,也該還了。”
這時,布莊那邊派人來敲門,說是周伯讓送些東西過來。阿福去開門,接過一個油紙包,裏麵是幾塊剛出爐的桂花糕,還冒著熱氣。
“周伯說,怕您和阿福小哥餓了,讓趁熱吃。”送東西的小夥計笑著說,“還說洋布莊那邊今晚怕是要關門了,他們的鋼尺被雨泡得生了鏽,量布都不準了。”
蘇敬之拿起一塊桂花糕,放在嘴裏慢慢嚼著。那清甜的味道裏,帶著老蘇州特有的溫潤。“周伯有心了。”他對阿福說,“你也嚐嚐,這是周伯的手藝,他做的桂花糕,總比別家的多放半勺糖,說‘日子苦,得加點甜’。”
阿福拿起一塊,咬了一口,甜絲絲的味道從舌尖漫開來。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了,油燈的光暈裏,紅木櫃台的那個“補”字,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
四、晨光裏的傳承
第二天一早,雨過天晴。陽光透過雲層灑下來,給蘇州城鍍上了一層金邊。當鋪和布莊的門幾乎同時打開,像是兩顆心,在晨光裏蘇醒過來。
洋布莊的門也開了,隻是門口冷冷清清。他們的鋼尺確實生了鏽,量布時總有些偏差,昨晚來買布的幾個客人發現後,吵著要退貨,鬧到半夜才平息。
蘇家布莊卻依舊熱鬧。周伯剛把木尺擺好,就有客人上門了。是昨天那個要做壽衣的張裁縫,他特意多帶了塊布料過來“周伯,這是我給我娘做壽衣剩下的料子,您看能不能給拚個小荷包?我想留個念想。”
周伯接過布料,笑著說“沒問題,我給您繡個‘壽’字上去。”他轉頭對蘇明遠說“少爺,您來試試?這拚布的手藝,也是老掌櫃教的。”
蘇明遠拿起針線,有些笨拙地縫著。陽光照在他臉上,他忽然覺得,比起西洋的織布機,這手裏的針線更讓人踏實。
當鋪裏,阿福正在給紅木櫃台打蠟。他的動作輕柔了許多,像是在嗬護一件稀世珍寶。蘇敬之看著他,眼裏帶著欣慰的笑意。
這時,劉老板的夥計來了,手裏捧著個食盒。“蘇掌櫃,我家老板讓送來的,說是剛出鍋的蟹黃湯包,給您和阿福小哥嚐嚐。”夥計笑著說,“我家老板說,過幾日就來贖馬褂。”
阿福接過食盒,打開蓋子,一股鮮香的味道飄了出來。蘇敬之拿起一個湯包,咬了一小口,湯汁在嘴裏化開,鮮得讓人眯起眼睛。
“阿福,”蘇敬之忽然說,“你知道這紅木櫃台為什麽這麽耐用嗎?”
阿福搖搖頭。
“因為它不光有硬木的骨,還有人心的溫。”蘇敬之指著那個刻著“補”字的角落,“木頭會老,會受傷,但隻要心裏的那份念想還在,它就能一直立在這兒。”
阿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卻在心裏把這句話記了下來。他想,等自己老了,也要把這個故事講給新來的夥計聽,就像蘇掌櫃講給他聽一樣。
陽光越升越高,照在蘇家的兩個鋪麵上,溫暖而明亮。當鋪的紅木櫃台,布莊的象牙木尺,在晨光裏都泛著柔和的光澤。它們見證了蘇州城的風雨變遷,也承載著蘇家世代相傳的道理——做生意,說到底,做的是人心。
洋布莊的鋼尺依舊亮閃閃的,卻像是少了點什麽。或許,它缺的正是蘇家老鋪裏那點看不見的溫度,那點在分寸之間,留給人心的餘地。而這點溫度和餘地,恰恰是最珍貴的傳承,比任何精致的器物都要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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