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集:藥鋪裏的新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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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來把那杆新秤擺在櫃台時,陽光正斜斜地穿過濟世堂的雕花木窗,在秤杆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秤是黃銅打的,鋥亮得能照見人影,從一錢到一斤的刻度刻得清清楚楚,比他之前用了三年的那杆棗木舊秤看著體麵多了。
“以後抓藥,就用這個。”掌櫃的王仲山站在旁邊,手指在秤杆上輕輕滑過,“昨天去縣裏的藥材行,掌櫃的推薦的,說是現在大藥鋪都用這種,精確到一錢,分毫不差。”
李春來點點頭,心裏卻有點發虛。他來濟世堂當學徒三年,一直跟著老大夫周鶴鳴用那杆舊秤。舊秤是棗木的,杆身被磨得油光發亮,秤砣用了不知多少年,邊緣都磕出了豁口,最特別的是秤砣上纏著一圈細細的銅絲,用棉線牢牢捆著。周大夫說那是他師父,也就是春來的師祖留下的,用了快五十年了。
“可別小看這秤,”王掌櫃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敲了敲新秤的托盤,“以前用舊秤,你總怕多一錢少一錢,抓完藥得反複稱三遍。這新秤準,稱一次就夠,省多少功夫?”
正說著,周鶴鳴背著藥箱從裏間走出來。他頭發已經花白,穿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臉上的皺紋裏總像藏著笑。看見櫃台上的新秤,他愣了一下,隨即彎腰拿起那杆舊秤,用袖口擦了擦秤杆上的浮塵。
“王掌櫃,這秤用得好好的,怎麽換了?”周鶴鳴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股讓人沒法拒絕的溫和。
“周先生,這不是為了更準嘛。”王掌櫃笑著解釋,“現在做生意講究個精確,病人也不喜歡吃虧,多一點少一點都可能有意見。這新秤是機器打的,比舊秤準多了。”
周鶴鳴沒說話,隻是把舊秤輕輕放在新秤旁邊。兩杆秤一老一新,一木一銅,看著像是兩個時代的物件。他拿起秤砣,指尖摩挲著那圈銅絲,忽然對李春來笑了笑“春來,你知道這銅絲是怎麽回事嗎?”
李春來搖搖頭。他之前問過一次,周大夫隻說“以後你就知道了”,沒細說。
“當年你師祖,也就是我師父,剛開這濟世堂的時候,窮得叮當響。”周鶴鳴的目光飄向窗外,像是落進了幾十年前的時光裏,“那時候兵荒馬亂的,好多人吃不飽飯,生了病也沒錢抓藥。師父的藥價已經壓得很低了,可還是有人付不起。”
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敲了敲秤砣上的銅絲“有一天,師父看著那杆舊秤,突然讓我找段銅絲來。我問他做什麽,他說‘藥是苦的,可人心得暖點’。他把銅絲纏在秤砣上,這樣稱藥的時候,看著是夠數,其實總多出來一點。一般人看不出來,可抓藥的人心裏有數——那點多出來的藥,是給病人的念想。”
王掌櫃在旁邊聽著,臉上的笑淡了點“周先生,我知道您心善。可現在不一樣了,藥材進價漲了不少,咱們小本生意,一分一厘都得算計著來。多抓一點,一天下來就虧不少呢。”
周鶴鳴沒反駁,隻是把舊秤小心地放進櫃台下的抽屜裏,對李春來道“新秤就新秤吧,隻是抓藥的時候,手穩點,心細點。藥是治病的,可別因為秤準了,把人心稱涼了。”
李春來趕緊點頭,拿起新秤試著稱了稱桌上的當歸。黃銅秤杆沉沉的,刻度清晰,果然比舊秤好用。可不知怎麽,他總覺得手裏的秤缺了點什麽,像是少了點溫度。
二
新秤用了沒幾天,就出了件事。
那天下午,濟世堂裏來了個老太太,穿著打補丁的藍布衫,手裏攥著個布包,進門就問“周大夫在嗎?”
周鶴鳴正在裏間給人號脈,聽見聲音走了出來“張大媽,您來了。是哪裏不舒服?”
張大媽歎了口氣,把布包放在櫃台上,打開一看,裏麵是幾個幹硬的窩頭和一小把零錢。“這幾天總覺得心口發悶,晚上睡不著覺。您給看看,抓點藥。”
周鶴鳴給她把了脈,又問了些症狀,提筆寫了藥方“沒什麽大事,就是有點氣血不足,我給您開點補氣血的藥,喝幾副就好了。”
李春來接過藥方,拿起新秤準備抓藥。藥方上寫著當歸三錢,黃芪五錢,白芍四錢……都是常見的藥材。他按刻度稱好,一樣樣放在紙上,包好遞給張大媽。
張大媽接過藥包,掂量了掂量,眉頭皺了起來“春來,這藥……是不是少了點?”
李春來心裏咯噔一下,趕緊解釋“張大媽,這是新秤,精確到一錢,一點都不會少的。”
“我知道你不會騙我,”張大媽歎了口氣,“可前幾次抓的藥,看著比這個多呢。是不是……是不是藥材貴了,你們……”
她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李春來急得臉都紅了“不是的大媽,藥材價沒漲,我稱得真的夠數……”
“張大媽,您別多想。”周鶴鳴走過來,接過藥包放在手裏掂了掂,對李春來說,“再給張大媽加一錢當歸,一錢黃芪。”
李春來愣了一下“周大夫,藥方上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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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我的。”周鶴鳴的聲音很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春來趕緊照做,又稱了些藥材加進去。張大媽這才笑了,從布包裏拿出零錢遞給王掌櫃,嘴裏不停道謝“還是周大夫心善,知道我們老婆子家不容易。”
等張大媽走了,王掌櫃把李春來拉到一邊,臉色不太好看“春來,你怎麽回事?新秤稱得好好的,怎麽還多給?這要是傳出去,別人都來要多加藥,咱們怎麽做生意?”
李春來低著頭,沒說話。他知道王掌櫃說得有道理,可剛才張大媽那失落的眼神,總在他腦子裏轉。
周鶴鳴走過來,對王掌櫃道“王掌櫃,張大媽家裏困難,兒子前幾年在工地上傷了腿,家裏就靠她種幾分地過日子。多給點藥,不算什麽。”
“周先生,不是我小氣,”王掌櫃歎了口氣,“咱們濟世堂開了這麽多年,全靠街坊鄰居照顧。可做生意總得有規矩,多一點少一點,時間長了就亂了。”
周鶴鳴沒再說什麽,隻是走到櫃台前,打開抽屜拿出那杆舊秤,對李春來說“明天開始,你用舊秤抓藥吧。”
王掌櫃愣了“周先生,這……”
“新秤太準了,準得沒了人情味兒。”周鶴鳴把舊秤放在櫃台上,陽光落在棗木秤杆上,泛著溫潤的光,“藥是給人吃的,人心裏的秤,有時候比銅秤杆準多了。”
那天晚上關了店門,李春來蹲在櫃台前,看著那杆舊秤。他試著把秤砣放在秤杆上,果然,因為纏著銅絲,秤砣比看起來要重一點。他拿起幾錢當歸,用舊秤稱,看著剛好夠數,換用新秤一稱,竟然多了將近一錢。
原來師祖當年的心思,藏在這裏。他不是不想準,是不想那麽“死”準。多出來的那點藥,是給病人的安慰,是告訴他們,有人在惦記著他們的難處。
三
用回舊秤後,李春來反而踏實多了。他不再像用新秤時那樣,眼睛死死盯著刻度,生怕出一點錯。握著棗木秤杆,他總想起周大夫說的話,想起師祖纏在秤砣上的銅絲。
他開始留意來抓藥的人。有穿著體麵的,抓藥時仔細核對藥方,生怕少了一點;有像張大媽那樣的,接過藥包時總要掂一掂,眼裏藏著點不安;還有些年輕人,匆匆忙忙來抓藥,付了錢就走,根本不在意藥多藥少。
周鶴鳴常說“抓藥不隻是稱重量,更是稱人心。有錢人不在乎那一點藥,可窮苦人在乎;年輕人不在乎那點情分,可老輩人在乎。”
有一次,一個年輕人來抓治咳嗽的藥,李春來按方子稱好,用舊秤稱出來比方子上多了一點。年輕人沒注意,付了錢就要走,周鶴鳴卻叫住他“小夥子,等一下。”
他拿起藥包,從裏麵取出一點杏仁,對年輕人道“你這藥是給孩子抓的吧?杏仁多了會苦,孩子不愛喝,我給你少放了點,加了點甘草,甜絲絲的,孩子能願意喝。”
年輕人愣了一下,隨即紅了臉“謝謝您,周大夫。我家孩子確實不愛喝苦藥,每次喂藥都跟打仗似的。”
“沒事,都是為人父母的,懂。”周鶴鳴笑了笑,把藥包遞給年輕人,“回去用冰糖燉,效果一樣好。”
看著年輕人感激的背影,李春來忽然明白,師祖的銅絲不隻是多給點藥那麽簡單。那是一種心思,是把病人的難處放在心上,是知道藥能治病,可人心的暖,有時候比藥還管用。
王掌櫃對用回舊秤的事,慢慢也不說什麽了。他發現,用舊秤抓藥後,來濟世堂的老主顧反而多了。有人說“還是濟世堂的藥實在,看著不多,熬出來湯濃。”有人說“周大夫心細,知道我們老年人喝不了太苦的藥,總給多加點甘草。”
有一次,王掌櫃去縣裏進藥材,碰到其他藥鋪的掌櫃,對方抱怨說現在生意不好做,病人總挑三揀四。王掌櫃聽了,沒說話,心裏卻明白了——那些藥鋪用的都是新秤,精確到分毫,可少了點人情味兒。
回來後,他把李春來叫到跟前,指著那杆舊秤道“春來,這秤你得好好用。以前是我太看重那點利了,忘了咱們濟世堂開了這麽多年,靠的不是秤準,是人心準。”
李春來點點頭,看著王掌櫃拿起舊秤,像周大夫那樣,用袖口擦了擦秤杆。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櫃台的藥材上,暖融融的。
四
轉眼到了深秋,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濟世堂的生意忙了起來,來抓感冒藥的人格外多。
這天傍晚,外麵下起了小雨,李春來正準備關店門,一個渾身濕透的小夥子衝了進來,懷裏緊緊抱著個包裹,嘴裏不停喊著“大夫!大夫!快救救我娘!”
周鶴鳴趕緊迎上去“別急,慢慢說。你娘怎麽了?”
小夥子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帶著哭腔道“我娘早上就開始發燒,渾身發抖,現在都快不認人了。家裏窮,沒多少錢,您能不能……能不能先給開點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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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鶴鳴二話不說,背起藥箱“帶路,我去看看。”
李春來也趕緊拿起油燈,跟著他們衝進雨裏。小夥子家住在鎮子邊緣的破廟裏,低矮潮濕,寒風從牆縫裏灌進來。一個老太太躺在鋪著稻草的地上,蓋著件破舊的棉襖,臉色通紅,嘴裏胡話不停。
周鶴鳴給老太太量了體溫,又號了脈,眉頭皺了起來“是急性肺炎,得趕緊用藥。”他從藥箱裏拿出幾包現成的藥,又寫了個方子,“春來,你趕緊回店裏,按這個方子抓藥,越多越好,我在這裏先給她物理降溫。”
李春來接過方子,轉身就往回跑。雨越下越大,路上泥濘不堪,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快點,再快點。
回到濟世堂,他打開櫃台,抓起舊秤就開始稱藥。方子上的藥材都是治肺炎的常用藥,他一邊稱,一邊想起周大夫的話,想起師祖的銅絲。他沒按方子上的分量,每樣都多抓了不少,尤其是退燒藥,幾乎多抓了一半。
王掌櫃聽到動靜從裏屋出來,看見他抓了滿滿一包藥,愣了一下“春來,這也太多了,小夥子不一定能付得起錢。”
“周大夫說越多越好,”李春來把藥包好,“他娘病得厲害,先治病要緊。錢……錢不夠再說。”
王掌櫃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氣,從抽屜裏拿出一小包紅糖“把這個帶上,讓老太太喝藥的時候加點,能舒服點。”
李春來接過紅糖,又衝進雨裏。等他回到破廟,周鶴鳴正在給老太太用酒精擦身體。他趕緊把藥遞過去,周鶴鳴接過藥包,掂量了一下,對李春來笑了笑“你這孩子,跟你師祖一個脾氣。”
那天晚上,周鶴鳴在破廟裏守了一夜,李春來也跑前跑後地幫忙煎藥、喂藥。直到天快亮時,老太太的燒才慢慢退了,臉色也好看了些。
小夥子看著母親好轉,拉著周鶴鳴的手不停道謝,眼淚直流“周大夫,謝謝您,謝謝您……我現在沒那麽多錢,等我把家裏的糧食賣了,一定還上。”
“錢不急,”周鶴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娘病好了比什麽都強。這是剩下的藥,按時喝,過幾天就好了。”他又從懷裏掏出幾塊錢,塞到小夥子手裏,“買點好的給你娘補補身子。”
小夥子拿著錢,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李春來站在旁邊,看著周大夫被雨水打濕的長衫,看著他臉上的疲憊,忽然覺得,那杆舊秤上的銅絲,不隻是纏在秤砣上,更是纏在濟世堂每個人的心裏。
五
冬天來得很快,一場大雪把鎮子裹得嚴嚴實實。濟世堂的生意依舊紅火,隻是來抓藥的人裏,多了不少凍得瑟瑟發抖的乞丐和流浪者。
周鶴鳴讓王掌櫃在門口支了個小爐子,每天燒點熱水,讓路過的人能喝口熱的。他還讓李春來把那些快到期的藥材整理出來,熬成大鍋藥,放在門口,誰要是覺得不舒服,都能來喝一碗。
王掌櫃一開始有點心疼“周先生,這些藥材雖然快到期了,可也是錢買的,就這麽白給人喝了……”
“藥材放著過期了才是浪費,”周鶴鳴給爐子添了塊煤,“能讓幾個人不生病,比什麽都值。”
李春來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熬那鍋大鍋藥。他用的還是那杆舊秤,稱藥材的時候,總想起師祖,想起周大夫,想起那些在濟世堂得到過幫助的人。他不再覺得多抓一點藥是吃虧,反而覺得心裏暖暖的。
有一天,張大媽帶著她的孫子來濟世堂,手裏拿著一小袋自家種的紅薯“周大夫,春來,這是我家地裏收的紅薯,甜著呢,給你們嚐嚐。”
周鶴鳴接過紅薯,笑著道“張大媽,您太客氣了。”
“應該的,應該的,”張大媽拉著孫子的手,“前陣子我病了,多虧了你們給的藥,現在全好了。這孩子說什麽都要來謝謝你們。”
小男孩怯生生地說了句“謝謝周爺爺,謝謝春來哥哥。”
李春來摸了摸他的頭,心裏像喝了蜜一樣甜。他忽然明白,師祖當年在秤砣上纏銅絲,不隻是為了多給點藥,更是為了種下一顆種子——一顆善良的種子,一顆溫暖的種子。這顆種子在濟世堂生根發芽,長出了無數的枝丫,庇護著鎮上的每個人。
開春的時候,縣裏的藥材行掌櫃來濟世堂拜訪,看見櫃台上的舊秤,好奇地問“王掌櫃,你們怎麽還用這種舊秤?現在都用新秤了,又準又方便。”
王掌櫃笑了笑,沒說話,指了指正在給病人抓藥的李春來。李春來握著舊秤,動作熟練,臉上帶著溫和的笑。他稱藥的時候,沒有盯著刻度,卻像是心裏有杆秤,不多不少,剛好夠數,又剛好暖心。
藥材行掌櫃看著,忽然明白了什麽,歎了口氣“還是你們濟世堂厲害。我們學了新秤的準,卻沒學到你們這秤裏的暖。”
周鶴鳴坐在旁邊的太師椅上,眯著眼睛曬太陽,聽見這話,嘴角露出了笑意。陽光落在他花白的頭發上,落在那杆舊秤上,落在濟世堂的每一個角落,暖融融的,像是春天的風,吹得人心都軟了。
李春來看著手裏的舊秤,忽然覺得,這杆秤從來都沒有舊過。它承載著師祖的心意,承載著周大夫的善良,也將承載著他的堅持,一直走下去。因為他知道,藥可以苦,但人心,必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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