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集:商隊裏的新駝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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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駝鈴上的刻痕
    戈壁的風裹著沙粒打在帆布帳篷上時,老駝夫馬德才正用羊油擦拭那隻舊鈴鐺。銅皮上的綠鏽被蹭出星星點點的亮,鈴舌晃了晃,發出聲喑啞的\"當\",像位老人輕咳。帳外傳來新鈴鐺的脆響,叮叮當當串成串,能驚飛三裏外的沙雀。
    \"馬伯,蘇少爺讓問,後日能準時進關不?\"年輕駝夫二柱子掀簾進來,羊皮襖上還沾著霜。他瞅見老駝夫手裏的舊鈴鐺,撇了撇嘴,\"這破鈴早該扔了,新鈴鐺多亮堂,夜裏走岔了都能聽聲找著隊伍。\"
    馬德才沒抬頭,指腹摩挲著鈴舌上的\"蘇\"字。刻痕淺了,卻還能摸到棱角,像摸到三十年前那場廝殺留下的疤。那年他剛滿十六,跟著蘇老爺子的駝隊走西疆,也是這樣的冬夜,黑風卷著劫匪的馬蹄聲撲過來。蘇老爺子把他往駱駝肚子底下按,自己抄起扁擔就衝了上去,銅鈴鐺在混亂中墜進沙堆,第二天老爺子瘸著腿扒了半宿沙,把鈴舌磕變形的鈴鐺攥回來時,指縫裏全是血。
    \"亮堂的東西不經風沙。\"老駝夫把舊鈴鐺掛回領頭駱駝\"雪頂\"的脖子上,新鈴鐺串在旁邊,一動就叮當作響,倒襯得舊鈴更顯沉默。他想起蘇老爺子總說,好駝鈴要沉,聲要悶,走夜路時才不招狼。
    次日啟程,二柱子趕著新駱駝走在隊首,新鈴鐺一路響得歡。馬德才牽著雪頂跟在後麵,看那隻舊鈴鐺在銅串裏若隱若現。雪頂是蘇老爺子親手馴的,如今牙口二十多了,駝峰都塌了些,卻總走在隊伍最前,像知道自己脖子上掛著的不光是鈴鐺。
    行到黑風口,風忽然轉了向。馬德才心裏一緊,這風邪性,當年劫匪就是在這兒設的埋伏。他喊二柱子慢些,那小子卻嫌他囉嗦:\"馬伯您老了,現在有槍有電報,還怕啥?\"話音剛落,前方沙丘後傳來幾聲槍響,緊接著是駱駝的驚嘶。
    二柱子臉都白了,攥著韁繩直發抖。馬德才反倒定了神,摸出蘇老爺子傳下的那把老刀,往雪頂耳邊湊了湊:\"老夥計,再走回當年的路。\"雪頂打了個響鼻,脖子一揚,舊鈴鐺忽然\"當\"地響了一聲,沉悶卻穿透風聲。
    駝隊裏的老駱駝們像是得了令,紛紛停下腳步,圍成個圈把新駱駝護在中間。馬德才吹了聲口哨,雪頂邁開步子往斜刺裏走,舊鈴鐺每晃一下,就響一聲,像在給老夥計們報信。他知道,黑風口西側有片紅柳叢,是當年蘇老爺子發現的藏身地。
    剛鑽進紅柳叢,就見幾個蒙麵人騎著馬從沙丘上衝過去,手裏還舉著槍。二柱子嚇得捂住嘴,馬德才卻盯著他們的馬蹄印——是本地馬匪的走法,跟當年那夥人一個路子。他忽然摸到雪頂脖子上的舊鈴鐺,鈴舌上的\"蘇\"字硌著手心,像蘇老爺子在拍他的肩。
    等馬匪走遠了,二柱子才敢喘氣:\"馬伯,您咋知道往這兒躲?\"馬德才沒說話,摘下舊鈴鐺遞給那小子。銅皮上沾著沙粒,鈴舌晃了晃,發出聲微弱的響。\"這鈴記著路呢。\"他說,\"當年蘇老爺子帶著它從這兒逃出去,鈴舌磕在石頭上,才變了聲。\"
    二柱子捧著鈴鐺翻來覆去地看,忽然指著鈴身內側:\"這是啥?\"馬德才湊過去,昏黃的光線下,隻見銅皮上刻著道淺痕,像個\"三\"字。他心裏一動,這是民國二十五年,他們第三次從馬匪手裏脫險時,老爺子刻的。那年隊伍裏新添了三個年輕駝夫,都嚇得直哭,老爺子就說:\"刻個記號,讓鈴鐺記著,咱蘇家駝隊,命硬。\"
    夜裏紮營,二柱子主動給雪頂添了草料。他蹲在駱駝旁邊,看著新舊鈴鐺並排掛著,忽然問:\"馬伯,蘇老爺子當年,是不是特厲害?\"馬德才往火堆裏添了塊幹牛糞,火苗竄起來,映著他臉上的皺紋:\"他就是個怕夥計們受委屈的掌櫃。\"
    民國二十八年那場瘟疫,駝隊裏一半人發了燒。蘇老爺子把僅有的藥全給了駝夫,自己嚼著幹草根守夜。夜裏馬匪又來了,老爺子抱著這隻鈴鐺坐在雪頂背上,鈴鐺被他攥得發燙,愣是沒讓馬匪看出隊伍裏的慌亂。等匪兵走了,他才一頭栽倒,鈴鐺掉在地上,磕出個小坑。
    \"您看這兒。\"馬德才指著鈴身的小坑,\"就是那回磕的。\"二柱子伸手摸了摸,忽然紅了眼眶:\"我以前總嫌舊鈴不響,原來它......\"
    話沒說完,遠處傳來隱約的鈴鐺聲,叮叮當當的,是新鈴鐺的調子。二柱子跳起來:\"是後隊!他們跟丟了!\"馬德才卻按住他,摘下舊鈴鐺晃了晃。沉悶的\"當——當——\"聲在夜裏傳得遠,像在喊人回家。沒過多久,黑暗裏傳來回應,先是一聲,接著是一串,都是新鈴鐺的脆響,卻跟著舊鈴的節奏,一下一下,越來越近。
    後隊的人趕過來時,個個臉上都帶著驚惶。\"馬伯,我們剛才......\"領頭的年輕人剛要解釋,就被馬德才打斷:\"知道往響處走,就不算錯。\"他把舊鈴鐺掛回雪頂脖子上,新鈴鐺立刻又歡快地響起來,這次聽著,倒像是在給老鈴伴奏。
    進關那天,蘇文硯親自在城門口等。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看見雪頂脖子上的舊鈴鐺,眼睛亮了亮。\"馬伯,我爹總說,聽這鈴響就知道隊伍平安了。\"他往老駝夫手裏塞了個布包,打開一看,是塊新刻的木牌,上麵寫著\"蘇家駝隊\",旁邊還刻了隻小小的鈴鐺。
    馬德才把木牌掛在雪頂的駝鞍上,舊鈴鐺晃了晃,像是在應和。二柱子趕著新駱駝從旁邊經過,新鈴鐺響得熱鬧,他卻回頭望了眼那隻舊鈴,忽然勒住韁繩:\"馬伯,明天教我認認那些刻痕唄?\"
    老駝夫笑了,風掀起他的衣角,混著新舊鈴鐺的聲音,漫過城門,漫過剛抽芽的柳枝。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嗚嗚地響,可在馬德才聽來,都不如雪頂脖子上那聲沉悶的\"當\",那聲音裏有沙,有血,有三十年前蘇老爺子的笑,還有一代代駝夫心裏,最踏實的念想。
    夜裏清點貨物時,二柱子忽然發現,自己的新駱駝脖子上,不知啥時候多了個小銅鈴,是他用舊子彈殼磨的,鈴舌上歪歪扭扭刻了個\"蘇\"字。馬德才看見時沒說話,隻是往火堆裏添了塊柴,火光跳著,照得兩隻鈴鐺都亮閃閃的,像落了兩顆星星在駝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