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集:糧倉裏的新通風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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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門與風扇
入夏的頭場雨下了三天,空氣裏浸著化不開的潮氣。蘇家糧倉的夥計們圍著新到的西洋通風扇,看那鐵殼子轉起來呼呼生風,扇葉上的鐵鏽都跟著發亮,有人忍不住伸手去摸,被風掃得手背發麻,連忙縮回來笑:“這玩意兒比十個人扇扇子還頂用,往後再也不用半夜起來翻糧堆了。”
蘇敬之站在糧倉門口,手裏攥著塊老鬆木算盤,指節把算盤珠磨得發亮。他沒看那通風扇,反而抬頭望了望天,雲層壓得低,太陽像被裹在棉絮裏,連光都透不勻。“把西倉的門打開,”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時沉些,“按老規矩,早晚各一次,每次半個時辰。”
夥計們都愣了。負責管糧倉的老周搓著手上前,臉上帶著點為難:“東家,這通風扇剛裝完,師傅說開著它,倉裏的潮氣半天就能抽幹,再開倉門不是白費功夫?再說這雨還沒停,外頭的濕風灌進來,糧食該返潮了。”
蘇敬之沒動,隻是往糧倉裏走。糧倉是蘇家傳了三代的老建築,木梁上刻著光緒年間的年號,梁下掛著串曬幹的艾草,綠得發脆,風一吹就沙沙響。他走到糧堆邊,彎腰抓起一把小麥,指縫裏的麥粒圓潤飽滿,帶著點土腥味。“你摸摸,”他把麥粒遞到老周手裏,“風扇吹的是風,能把表麵的潮氣吹走,可糧食芯子裏的氣透不出來,就像人悶在屋裏,光靠開窗不夠,還得出來曬曬太陽。”
老周捏著麥粒,指尖能覺出點細微的涼,卻不潮。他跟著蘇敬之管糧倉快二十年,從學徒時就看蘇敬之每天清晨開倉門,傍晚再關上,哪怕是下雪天,也會開條縫透氣。那時候沒有通風扇,夥計們天不亮就得來翻糧,用木耙把糧堆扒出一道道溝,讓空氣能鑽進去。現在有了西洋機器,他總覺得那些老規矩該改改了。
“可東家,這機器是花了三百塊大洋從上海運來的,師傅說能用十年,咱們不用,不是白花錢了?”旁邊的年輕夥計小林忍不住插了嘴。他是去年剛進蘇家的,見過城裏洋行的排場,總覺得老規矩太死板,西洋的東西才講究效率。
蘇敬之把麥粒放回糧堆,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掃過小林:“三百塊大洋是貴,可糧食要是壞了,百姓吃不上幹淨的米,咱們蘇家開糧倉還有什麽用?”他往倉門走,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門外的風帶著雨絲吹進來,落在臉上涼絲絲的。“我爹當年管糧倉,遇到連雨天,就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蓋在糧堆角上,說糧食是活的,得用心養著。現在有了風扇,不用蓋棉襖了,可開門透氣的規矩不能丟——這不是守舊,是守本分。”
老周沒再說話,他知道蘇敬之的脾氣,隻要是關乎糧食和百姓的事,半點都不能含糊。當年鬧饑荒,蘇家開倉放糧,蘇敬之親自守在糧倉門口,每袋糧食都要過秤,生怕給少了。有次賬房先生說可以摻點陳糧,能多救些人,蘇敬之當即就把算盤拍在桌上:“陳糧吃了鬧肚子,救人不能害命,這是底線。”
那天下午,通風扇轉了一下午,倉裏的潮氣確實少了不少。可傍晚時分,蘇敬之還是準時來了,看著老周把東倉的門打開。夕陽剛好從雲層裏鑽出來,金色的光斜斜地照進糧倉,落在糧堆上,像給麥粒鍍了層膜。蘇敬之蹲在糧堆邊,看著陽光慢慢移動,忽然開口:“小林,你過來。”
小林連忙跑過去,以為要挨訓,卻見蘇敬之指著糧堆:“你看這陽光照到的地方,麥粒是不是比別的地方亮些?糧食見了太陽,芯子裏會存點暖意,磨成麵蒸饅頭,吃著都有勁。要是總悶在倉裏,靠風扇吹,麵是白,可吃著沒滋味,百姓能嚐出來。”
小林湊近看了看,沒覺得有什麽不一樣,可他沒敢反駁。倒是老周在旁邊接話:“東家說得對,我小時候跟著我爹種麥子,收完了都要攤在場上曬三天,說曬足了太陽,麥子能存得久,還不生蟲。那時候沒有機器,全靠天,可種出來的麥子就是香。”
蘇敬之站起身,拍了拍小林的肩膀:“不是說西洋的東西不好,風扇能省力氣,這是好事。可咱們做糧食生意的,不能隻圖省力氣,得記住糧食是給人吃的,得讓吃的人安心、舒心。這就像做人,不能隻靠小聰明,還得守著老理,老理裏藏著人心。”
接下來的日子,不管晴雨,蘇敬之每天都會來糧倉,看著夥計們早晚開門透氣。有時候遇到晴天,他還會讓夥計把陳糧攤在倉門口的空地上曬一曬,自己坐在旁邊的老槐樹下,拿著算盤核賬,陽光透過樹葉落在他身上,斑斑點點的。
有天上午,縣裏的糧商王老板來拜訪,剛好看到夥計們開著倉門,通風扇也在轉,忍不住笑:“敬之兄,你這是何苦?有了風扇還開倉門,多此一舉啊。我上個月也裝了風扇,現在倉門都不用開,糧食幹得很,還省了不少人工。”
蘇敬之請王老板坐在槐樹下,讓夥計泡了杯新茶。“老王,你嚐嚐這茶,是今年的新茶,曬足了太陽,喝著有股子甜。”他看著王老板喝茶,繼續說,“糧食和茶一樣,得透氣,得見太陽。你是糧商,賣的是糧食,可我蘇家的糧倉,不隻是賣糧食,還得讓百姓知道,咱們的糧食幹淨、實在,能讓他們吃得放心。”
王老板放下茶杯,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敬之兄,現在是新時代了,講究效率,老理該改改了。你這樣又開風扇又開門,成本高,還賺不到錢,圖什麽?”
蘇敬之指了指糧倉門口的牌匾,上麵寫著“蘇記糧倉”四個大字,是他爺爺當年親筆寫的,漆皮雖有些脫落,卻仍透著股莊重。“圖的就是這牌匾上的字。我爺爺開糧倉的時候,就說做糧食生意,要對得起天地良心,不能賺黑心錢。這開門透氣的規矩,是他定的,傳了三代,不能在我手裏斷了。”
王老板沒再說什麽,喝了茶就走了。看著他的背影,小林忍不住問:“東家,王老板說得也有道理,咱們這樣確實成本高,要是別的糧商降價,咱們怎麽辦?”
蘇敬之拿起算盤,輕輕撥了一下,珠子發出清脆的響聲。“咱們的糧食,百姓吃著放心,這就是咱們的底氣。要是為了省錢,丟了老理,丟了人心,就算賺了錢,也站不穩腳跟。”
入夏後的第一個晴天,太陽格外毒,曬得地麵發燙。蘇敬之讓夥計把所有倉門都打開,通風扇也開著,裏外通透。他站在糧堆邊,看著陽光灑滿糧倉,麥粒在陽光下泛著金光,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湊到鼻尖聞了聞,有股子陽光的味道。
“東家,你看!”小林忽然喊了一聲,指著倉角。蘇敬之走過去,隻見幾隻麻雀落在倉門口的糧堆上,啄著散落的麥粒,一點都不怕人。“以前倉門總關著,麻雀都不來,現在開門透氣,連麻雀都來了。”小林笑著說。
蘇敬之也笑了,他想起小時候跟著父親來糧倉,那時候倉門總是開著,陽光照進來,麻雀、鴿子經常來啄糧,父親從不趕它們,說糧食是天地給的,給鳥兒留點,也是積德。“你看,連鳥兒都知道,透氣的地方才有好糧食。”他說。
那天晚上,蘇敬之在賬本上記下:“今日晴,開倉門曬糧,通風扇運轉正常,糧食幹爽,無返潮跡象。”他寫得很認真,一筆一劃,像在刻字。寫完後,他把賬本合上,放在旁邊的木盒子裏,盒子裏還放著他爺爺當年用的糧票,已經泛黃了。
過了半個月,縣裏的百姓都傳開了,說蘇家的糧食磨成麵蒸饅頭,比別的糧店香,吃著有勁。有老人說:“這是正經曬過太陽的糧食,有老輩人的味道。”越來越多的人來蘇家買糧,連之前在王老板那裏買糧的人,也轉來蘇家。
王老板聽說後,特意來蘇家買了袋麵粉,回家蒸了饅頭,嚐了一口,確實比自己家的香。他找到蘇敬之,歎著氣說:“敬之兄,我服了。原來你守的老理,不是死板,是人心啊。”
蘇敬之笑著遞給他一杯茶:“不是我守的老理好,是老理裏藏著對糧食的敬畏,對人的用心。咱們做糧食生意的,隻要把心放正,把糧食養好,百姓自然會認你。”
那天傍晚,蘇敬之像往常一樣,看著夥計們把倉門關上。通風扇還在轉,呼呼的風聲裏,夾雜著遠處的蟬鳴。他抬頭望了望天,夕陽正慢慢落下,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他知道,明天一早,他還會來糧倉,看著夥計們打開倉門,讓陽光照進來,讓糧食透透氣——這老理,他要守下去,傳給下一代,再下一代。
日子一天天過,風扇轉了又停,倉門開了又關。蘇家的糧倉裏,始終飄著一股淡淡的麥香,那是陽光的味道,是老理的味道,也是人心的味道。百姓們說,隻要蘇家的倉門還開著,他們就不愁吃不上好糧食。而蘇敬之知道,隻要這老理還在,蘇家的糧倉就會一直開下去,守著糧食,守著人心,守著那份沉甸甸的本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