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集:藥鋪裏的新熬藥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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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鍋底的藥香
入秋的第一場雨落下來時,德仁堂藥鋪的玻璃櫃台蒙上了層薄霧。林伯正用粗布擦著那隻黑釉砂鍋,鍋底的黑垢像層溫潤的包漿,是他守著這藥鋪三十年熬出來的。櫃台外,小夥計阿明抱著個嶄新的鋁鍋進來,金屬外殼在燈光下亮得晃眼。
“林伯,掌櫃的從城裏捎來的鋁鍋,說熬藥快,還不糊底!”阿明把鋁鍋放在案台上,輕輕一敲,發出清脆的聲響。林伯停下手裏的活,目光落在鋁鍋上,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他伸手碰了碰鍋壁,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想起早年在藥農家裏見過的錫壺,好看是好看,卻總少點煙火氣。
德仁堂在鎮上開了快五十年,前二十年是林伯的師父守著,後三十年換了林伯。藥鋪裏的東西大多沒換過:抽屜上的銅拉手磨得發亮,秤杆上的刻度被手摸得模糊,連熬藥的案台都被砂鍋燙出了一圈圈淺痕。林伯熬藥有講究,什麽藥先用武火,什麽藥得用文火,什麽時候該攪拌,都刻在他心裏。就像眼下要熬的當歸黃芪湯,得用砂鍋先把水燒溫,再放藥材,小火慢燉一個時辰,藥香才能透出來,連飄到街上的味兒都帶著股醇厚勁兒。
“鋁鍋熬藥是快,可藥性熬不透啊。”林伯把砂鍋放回灶上,往爐膛裏添了塊鬆柴,火苗舔著鍋底,慢慢透出暖意。阿明撇了撇嘴,覺得林伯太固執:“掌櫃的說了,現在城裏的大藥房都用鋁鍋,客人等著拿藥,哪有功夫等一個時辰?”他說著,從抽屜裏翻出張藥方,是街口王阿婆的。王阿婆有老寒腿,每到秋天就來抓當歸黃芪,林伯總給她多抓半錢黃芪,說她身子虛,得補得足些。
“王阿婆的藥,你用鋁鍋熬?”林伯抬頭看阿明,眼神裏帶著點嚴肅。阿明愣了愣,撓了撓頭:“掌櫃的讓試幾天,說看看客人反應。”林伯沒再說話,隻是往砂鍋裏加了勺冷水,等著水慢慢熱起來。他想起師父當年教他熬藥時說的話:“藥是治病的,半點糊弄不得。砂鍋性子溫,能把藥材的藥性慢慢逼出來,就像做人,得沉下心,不能急。”那時候師父用的也是這隻砂鍋,鍋底的黑垢比現在淺些,林伯接手時,師父特意把砂鍋交給他,說:“這鍋熬出的藥,客人喝著放心。”
當天下午,王阿婆拄著拐杖來拿藥。阿明把鋁鍋熬好的藥包遞過去,笑著說:“阿婆,這是新鍋熬的藥,快得很!”王阿婆接過藥包,湊到鼻尖聞了聞,眉頭皺了起來:“這藥味怎麽淡了?以前林伯熬的藥,隔著包都能聞見濃香味。”阿明剛想解釋,林伯從裏屋走出來,手裏拿著個小紙包,裏麵是些曬幹的陳皮:“阿婆,今天這藥是新鍋試熬的,藥性可能差些,我給您加了點陳皮,煮水喝能補補。”
王阿婆接過陳皮,看著林伯手裏的砂鍋,眼眶有點紅:“小林啊,還是你熬的藥地道。我這老寒腿,就認你這砂鍋熬的藥,喝著心裏踏實。”林伯笑了笑,把陳皮塞進王阿婆手裏:“下次還按老規矩來,您別急,多等會兒,藥熬透了才管用。”王阿婆點點頭,拄著拐杖慢慢走了,走出門時還回頭說:“林伯,別換鍋啊,我還等著喝你熬的藥呢!”
王阿婆走後,阿明站在櫃台邊,有點不好意思:“林伯,剛才王阿婆說的,我都聽見了。”林伯往爐膛裏又添了點柴,砂鍋上的水汽慢慢升騰,藥香開始在藥鋪裏彌漫。“不是我守舊,是藥這東西,容不得半點急。”林伯說,“你看這當歸,得用溫水泡半個時辰,再慢慢燉,它的甘味才出得來;黃芪得燉夠時辰,補氣的勁兒才足。鋁鍋導熱快,火一猛,藥材的表皮就糊了,裏麵的藥性還沒出來呢,怎麽能治病?”
阿明沒說話,蹲在灶邊看砂鍋。鍋裏的藥湯慢慢翻滾,泛起細密的泡沫,藥香越來越濃,飄到街上,引得路過的人都往藥鋪裏看。林伯拿起長柄勺,輕輕攪拌著藥湯,動作熟練得像在嗬護什麽寶貝。“我剛當學徒時,熬壞了三鍋藥,師父沒罵我,就是讓我盯著砂鍋看,看水汽怎麽冒,看藥湯怎麽變顏色。”林伯的聲音帶著點回憶,“師父說,熬藥就像熬日子,得慢慢來,急不得。你把心放進去,藥才會有靈性,才能治好病。”
接下來的幾天,阿明沒再提鋁鍋的事。有時候林伯忙不過來,讓他幫忙看火,他也會學著林伯的樣子,時不時攪拌一下藥湯,聽著砂鍋咕嘟咕嘟的聲響,聞著越來越濃的藥香,心裏慢慢明白了些什麽。有天晚上,鎮上的張大叔急急忙忙來抓藥,說他媳婦產後虛弱,得趕緊熬點當歸黃芪湯補補。林伯剛把藥材配好,外麵的雨就下大了,雷聲轟隆隆的,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張大叔,這藥得熬一個時辰,你要是急,就讓阿明用鋁鍋先熬點,你先拿回去應急。”林伯說。張大叔擺了擺手:“不急,我等著。林伯,我信你的砂鍋,我媳婦喝你熬的藥,才放心。”他坐在藥鋪的長凳上,看著林伯往砂鍋裏加藥材,火苗在爐膛裏跳動,藥香慢慢裹住了整個屋子。張大叔說:“我娘當年生我的時候,就是喝你師父熬的藥,現在我媳婦又喝你熬的藥,這砂鍋熬出的藥,比城裏的補藥還管用。”
林伯聽了,心裏暖烘烘的。他想起師父臨終前,拉著他的手說:“德仁堂的名聲,是靠這砂鍋熬出來的,你得守好。”那時候他還年輕,不太懂師父的意思,直到後來,看到老主顧們拿著藥包時信任的眼神,看到病人喝了他熬的藥後好轉的笑容,才慢慢明白,這砂鍋熬的不隻是藥,還有人心。
雨停的時候,藥也熬好了。林伯把藥倒進粗瓷碗裏,藥湯呈深褐色,飄著淡淡的藥香。張大叔接過碗,小心地吹了吹,喝了一口,眼眶有點濕:“就是這味兒,跟我娘當年喝的一樣。”他掏出錢遞給林伯,林伯卻推了回去:“這藥你先拿著,等你媳婦好利索了,再給錢不遲。”張大叔執意要給,林伯沒辦法,隻收了一半的錢,還往他手裏塞了包枸杞:“回去給你媳婦泡水喝,補氣血。”
張大叔走後,阿明收拾櫃台,看著那隻鋁鍋放在角落裏,蒙了層薄灰。他走到林伯身邊,輕聲說:“林伯,我知道為什麽你不用鋁鍋了。”林伯看著他,眼裏帶著點欣慰。“鋁鍋熬的是藥湯,砂鍋熬的是人心。”阿明說,“客人來咱們藥鋪,不隻是來拿藥,是來求個放心。這砂鍋熬了三十年,熬出的藥香裏,都是信任。”
林伯笑了,拍了拍阿明的肩膀。他往爐膛裏添了最後一塊柴,砂鍋底的黑垢在火光下泛著光。窗外的月亮升了起來,透過薄霧照進藥鋪,把砂鍋的影子拉得很長。林伯知道,隻要這砂鍋還在,德仁堂的藥香就不會散,鎮上的老主顧們,就還有個放心的地方。
後來,掌櫃的從城裏回來,問起鋁鍋的事。林伯把王阿婆、張大叔的事說了,掌櫃的沉默了一會兒,笑著說:“還是你想得周到。這藥鋪要的不是快,是人心。”他讓阿明把鋁鍋收了起來,再也沒提過換鍋的事。
又過了幾年,阿明也能獨當一麵了。林伯把砂鍋交給阿明時,像當年師父交給他一樣,細細叮囑:“熬藥要慢,要用心,不能糊弄病人。這砂鍋底的黑垢,是藥香浸出來的,也是人心熬出來的。”阿明接過砂鍋,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握著幾十年的時光。他往灶上添了柴,火苗舔著鍋底,藥香慢慢飄了出來,和幾十年前一樣,醇厚、綿長,飄得滿街都是。
鎮上的人都說,德仁堂的藥香最特別,聞著就安心。他們不知道,那藥香裏,藏著一隻砂鍋的故事,藏著兩代藥工的堅守,藏著對病人最樸素的心意——慢一點,再慢一點,把藥性熬透,把人心熬暖,就像日子一樣,得慢慢過,才有餘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