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集:布莊裏的新尺子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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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布裹尺
蘇記布莊的晨光總比別家來得柔些。晨光穿過臨街的木格窗,落在櫃台前那排新擺的黑檀木匣上,匣子裏躺著十幾把新木尺,尺身泛著細膩的木紋,配著深棕色的皮革套子,指尖一按,軟得像揉著上等的絨布。
“鄭師傅,您快瞅瞅這新尺子!”年輕夥計小吳踮著腳,從匣子裏抽出一把,皮革套子在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東家從上海洋行訂的,說這皮套能防磕防碰,比您那舊尺裹塊布體麵多了。”
老鄭正蹲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手裏攥著塊洗得發白的藍布。布角磨出了細細的毛邊,中間用青線繡的“蘇”字卻依舊鮮亮,針腳密得能數清——那是妻子秀蘭二十年前連夜繡的。他把藍布輕輕展開,將那把舊木尺放上去,尺身是老鬆木的,顏色已浸成深褐,邊緣被磨得圓潤,靠近“三尺”刻度的地方,有個米粒大的豁口。
“新尺是好,可我這把,還能用。”老鄭的手指順著豁口摸了摸,那是十年前給城西李奶奶量壽衣布時,不小心磕在櫃台角弄的。當時李奶奶還笑著說:“老尺子才有魂兒,不礙事。”他把藍布對折,將木尺裹得嚴嚴實實,係上布角的細麻繩,揣進胸前的布兜——那裏貼著心口,能感受到布料帶著的體溫。
小吳撇撇嘴,拿著新尺回了櫃台。旁邊的管事周明遠走過來,拍了拍老鄭的肩膀:“老鄭,不是不讓你用舊尺,隻是客人來買布,見著新尺子配皮套,才覺得咱蘇記講究。你那舊尺裹塊藍布,看著總有些寒酸,萬一讓客人覺得咱不專業……”
老鄭站起身,從布兜裏掏出藍布包,輕輕放在櫃台上。藍布展開時,帶著股淡淡的皂角香——那是秀蘭每次洗布時用的皂角,她說洋胰子太烈,會傷了布的筋骨。“周管事,體麵不在套子上。”他指著“蘇”字,聲音放得柔了些,“這布是秀蘭縫的,那年我剛到蘇記當學徒,她坐在油燈下繡到後半夜,說‘你拿著這尺子量布,就想著家裏人,別馬虎’。這二十年,我量布從沒短過分毫,靠的不是尺子新,是心裏記著這份念想。”
周明遠看著那“蘇”字,沒再說話。他知道老鄭的日子過得緊,秀蘭常年臥病,每天下工後,老鄭都要趕回家給她熬藥,可就算再累,老鄭量布時也從沒敷衍過。
第二天天剛亮,布莊的門板剛卸到第三塊,就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是城南的張嬸,來給要出嫁的閨女扯紅綢做嫁衣。張嬸一進門就直奔櫃台,眼睛掃過新尺子,最後落在老鄭身上:“老鄭師傅,你還在用那把舊尺啊?當年我和我家那口子扯喜布,你就是用它量的,現在我閨女出嫁,還能讓你量,真是緣分!”
老鄭笑著從布兜裏掏出藍布包,手指捏著布角,慢慢展開:“張嬸放心,這尺子跟著我二十年,準得很。”他轉身從貨架上取下一匹紅綢,布料垂下來像淌著的晚霞,輕輕鋪在櫃台上。量布時,老鄭有個習慣——左手按住布角,右手捏著尺尾,眼睛要與刻度齊平,量到盡頭時,會輕輕頓一下,再把尺子挪回來核對一遍。
“紅綢子軟,得量準了,不然裁的時候差一點,嫁衣就不合身了。”他的手指在刻度上移動,鬆木尺子蹭過布料,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像春風拂過麥田。量到六尺時,他特意多量了半寸,用粉線輕輕劃了道印:“多留點,萬一要改個花邊,也夠。”
張嬸看著他認真的樣子,轉頭對小吳說:“你們年輕人就得學學老鄭師傅,量布不是差事,是給人家量日子呢。當年我那喜布,老鄭多量的半寸,後來還真用上了——我閨女出生時,用那多餘的布做了個小肚兜,軟和得很。”
小吳的臉有點紅,手裏的新尺攥得緊了些。他想起上周給客人量布,因為急著去吃飯,量得快了些,結果客人回來找,說布短了半尺,最後還是周管事賠了半匹布才了事。
張嬸走後,櫃台前安靜了些。老鄭坐在小板凳上,從兜裏掏出藍布包,打開又折上,反複摩挲著繡著“蘇”字的地方。他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天,秀蘭坐在油燈下縫這布的樣子——那時候他們剛成親,租的屋子漏風,秀蘭的手指凍得發紅,卻還是一針一線地繡,說:“蘇記是老字號,你在這兒當差,就得守著蘇記的規矩,也得守著咱家裏的規矩,不能讓人戳脊梁骨。”
那時候他就暗下決心,這輩子都要好好量布,不辜負秀蘭的心意,也不辜負蘇記的招牌。
沒過幾天,布莊來了個難纏的客人——城裏最大酒樓“福順樓”的王老板,要給夥計扯五十匹藍布做製服。王老板圍著貨架轉了三圈,最後停在櫃台前,指著小吳手裏的新尺,眉頭皺得緊緊的:“你們這尺子準不準?我要的布多,差一寸都不行,要是短了,我可不要。”
小吳剛要開口,老鄭已經走了過來,掏出裹著藍布的舊尺:“王老板放心,我這把尺子,每年都跟東家的標準尺對三次,差不了分毫。您要是不信,我現在就給您量段布,您自己核對。”
王老板斜著眼看那舊尺,又瞥了眼老鄭手裏的藍布:“老夥計,現在都用新尺子了,你這舊尺裹塊布,別是糊弄人吧?我可聽說,有些布莊用舊尺,刻度都磨模糊了,故意短客人的布。”
老鄭沒急著辯解,從貨架上取下一匹藍布,鋪在櫃台上。他先把舊尺和旁邊的標準尺並排放好,讓王老板看刻度:“您看,我這尺子的‘一尺’,跟標準尺一模一樣。”接著,他左手按住布角,右手捏著尺,慢慢量了一尺,用粉線劃印,再量一尺,動作穩得像釘在櫃台上。量完三尺,他把布折起來,遞給王老板:“您量量,看是不是三尺。”
王老板從隨身的包裏掏出一把銅尺,量了一遍,果然分毫不差。他又摸了摸老鄭手裏的藍布,指尖觸到細密的針腳,問:“這布是你家親人縫的吧?繡的‘蘇’字,挺用心。”
老鄭點點頭,眼神軟了下來:“是我家秀蘭縫的,她說讓我拿著尺子,就想起家裏人,不能馬虎。我量布這麽多年,從來沒讓客人吃虧,就是因為心裏記著這份念想。”
王老板愣了愣,隨即笑了:“好,就衝你這把尺子,這五十匹布,我在你這兒訂了。我做生意這麽多年,最信的就是有人情味的買賣人——你這尺子裹著藍布,裹的是心啊。”
那天老鄭忙到天黑,才把五十匹布量好、疊好,裝在布包裏。下工時,周明遠叫住他,指著櫃台裏的新尺子說:“老鄭,今天王老板特意跟我說,以後福順樓的布,都要你量。你那把舊尺,比新尺子管用。”
老鄭笑了笑,從兜裏掏出藍布包,在路燈下看了看:“不是尺子管用,是心裏的念想管用。我拿著這把尺,就想起秀蘭縫布時的樣子,想起她跟我說的話,怎麽敢馬虎?”
入秋的時候,秀蘭的病突然重了。老鄭每天下工都要一路小跑回家,給秀蘭熬藥、擦身。有天傍晚,布莊快關門了,城西的李奶奶突然來了,手裏攥著個布包,頭發上還沾著雪籽——那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老鄭師傅,我知道現在晚了,可我實在沒辦法……”李奶奶的聲音帶著哭腔,從布包裏掏出一遝皺巴巴的錢,“我家老頭子走了,我要扯塊黑布給他做壽衣,別人量我不放心,就信你。”
老鄭趕緊把李奶奶扶到椅子上,又倒了杯熱水遞過去:“李奶奶,您別急,我這就給您量。”他從貨架上取下一匹黑布,鋪在櫃台上,掏出藍布包,慢慢展開舊尺。量到兩尺半時,他想起十年前的情景——那時候李奶奶的老伴還在,笑著說:“老鄭師傅,多量點,讓我老婆子以後想我了,能摸著布念想。”
老鄭頓了頓,把尺子往後挪了半寸,量了三尺,用粉線劃印:“李奶奶,多量半寸,做壽衣時寬鬆點,大爺穿著也舒服。”
李奶奶看著他,眼淚掉了下來:“老鄭師傅,你還是這麽心細。當年你量布多給我半寸,現在還是這樣……你這把尺子,真是帶著良心的。”
老鄭把黑布疊好,遞給李奶奶,又從兜裏掏出個小布包——裏麵是秀蘭縫的手帕,上麵繡著朵小小的菊花:“李奶奶,這手帕您拿著擦眼淚,別傷了身子。”
李奶奶接過手帕,摸著上麵的菊花,哽咽著說:“你家老婆子也是個好心人,你們倆,都是好人。”
那天老鄭回家時,秀蘭已經睡著了。他坐在床邊,掏出裹著藍布的舊尺,放在秀蘭的手旁邊。秀蘭的手很涼,他握著她的手,又摸了摸藍布上的“蘇”字,輕聲說:“秀蘭,今天我給李奶奶量布,多量了半寸,你要是知道,肯定會高興的。”
秀蘭的眼睫動了動,似乎聽到了他的話。
冬天的時候,布莊的生意忙了起來。每天都有客人來扯布做棉襖、做新鞋,櫃台前總圍著人。老鄭依舊用那把裹著藍布的舊尺,量布時動作還是那麽穩,眼睛還是那麽亮。小吳也學著他的樣子,量布前會先核對刻度,量完後再核對一遍,還跟老鄭請教怎麽疊布才不會皺。
“鄭師傅,您這藍布洗了這麽多次,怎麽還這麽結實?”有次小吳忍不住問。
老鄭坐在小板凳上,陽光落在他的白發上,泛著柔和的光:“因為這布是用心縫的,用心護著,就結實。就像這尺子,你用心待它,它就不會讓你出錯;你用心待客人,客人就會信你。”
小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拿起自己的新尺子,也找了塊布裹上——雖然沒有繡字,卻也裹得嚴嚴實實。
過年那天,布莊歇業。老鄭帶著秀蘭來布莊轉了轉。他把裹著藍布的舊尺拿出來,放在櫃台上,展開藍布,指著“蘇”字對秀蘭說:“你看,這字還這麽亮。我用這把尺子,量了二十年布,沒差過分毫,沒讓你失望。”
秀蘭笑著摸了摸藍布,又摸了摸老鄭的手:“我就知道你不會馬虎,你是個實在人。”
老鄭把秀蘭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裏,又把尺子裹回藍布,揣進兜裏。窗外的鞭炮聲響起,紅色的紙屑落在布莊的門板上,像撒了把碎紅布。他看著秀蘭的笑臉,心裏暖烘烘的——他知道,這把裹著藍布的舊尺,不僅量著布,還量著日子,量著人心。隻要他還在蘇記一天,這把尺子就會一直裹著藍布,揣在胸口,記著家裏人,守著蘇記的規矩,不馬虎,不辜負。
後來,小吳也成了布莊的老夥計。他也有了一把舊尺,裹著塊布,布上繡著他妻子的名字。每當有年輕夥計問他為什麽不用新尺子,他就會笑著說:“皮套子護的是尺,布護的是心,拿著這尺量布,就想起家裏人,不能馬虎。”
這話,和當年老鄭說的,一模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