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集:平遙雪夜,密押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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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遙雪夜密押記
    光緒七年臘月的平遙,寒風裹著雪粒子,像無數把小刀子刮過古城牆的磚縫。匯通票號總號的兩層小樓裏,二十多盞牛油燈把窗欞映得透亮,雪片落在窗紙上,轉瞬就被暖意烘成細小的水痕,順著木框蜿蜒而下,像極了賬本上未幹的墨跡。
    蘇半城站在紅木大案前,袍角沾著的雪還沒化盡,就著跳躍的燈花,將一張裁得方方正正的竹紙鋪開。這紙是從南方運來的,質地綿密,用手指摩挲過去,能觸到細微的纖維紋路——用來記密押,再好不過。他從銀盒裏拈出一小塊朱砂,在硯台裏兌了點溫水,指尖蘸得紅亮,懸在“三月”兩個墨字旁,頓了頓,落下時便暈開一朵小巧的桃花。
    朱砂的紅襯著竹紙的米白,倒真有幾分春日桃花初綻的模樣。蘇半城往後退了半步,眯眼端詳:“三月桃花,對應035;七月流火,便是076……”他低聲念著,指腹無意識地蹭過案上堆疊的紙稿,那是他熬了三夜畫的圖樣,有的是牡丹,有的是寒梅,最後還是覺得桃花最妥帖——三月平遙的桃花,滿城都是,掌櫃們見了眼熟,不容易記錯。
    “東家,您這眼睛都熬紅了,喝口熱茶暖暖吧。”賬房先生老周端著個粗瓷碗進來,碗沿冒著白氣,他手背上的凍瘡凍得通紅,指節叩了叩竹紙,發出輕微的“嗒嗒”聲,“這法子是好,三重關卡——對月期暗號,驗掌櫃花押,再核暗記數字,假票想混進來,難!可我琢磨著,各分號的掌櫃年紀有大有小,有的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利索,這數字暗記,他們記不住怎麽辦?”
    蘇半城接過茶碗,指尖觸到溫熱的瓷壁,暖意順著指尖往上爬。他沒急著回答,轉身拉開案下的抽屜,取出個青布囊,囊口用麻繩係著,解開時“嘩啦”一聲,倒出十幾枚牛角印在案上。每枚印章都有拇指大小,印麵刻著不同的花紋,有的是雲紋,有的是水紋,蘇半城拿起一枚刻著鬆枝的,遞給老周:“你看,每個分號發一枚,暗記數字刻在印底,平時掌櫃們把印帶在身上,對賬時隻消拓印比對,省得記混。太原分號是鬆枝,張家口分號是駝鈴,都是他們日常見得到的東西,好認。”
    老周接過牛角印,翻過來一看,印底果然刻著“035”三個小字,刻痕深淺適中,拓在紙上肯定清晰。他忍不住笑了:“東家您這腦子,真是比算盤珠子還精!有了這印,掌櫃們就不用死記硬背了。”
    話音剛落,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人踩著積雪一路跑過來,還沒等夥計通報,門簾就被“嘩啦”一聲掀開,一股寒風裹著雪沫子灌了進來。太原分號的跑街夥計小鄭闖了進來,他身上的棉襖濕透了,頭發上結著冰碴,一進門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喘著粗氣說:“東家!日升昌……日升昌那邊來人了,就在外間等著,說想借咱們的‘密押’法子用用!”
    蘇半城手裏的茶碗頓了頓,茶水晃出幾滴,落在竹紙上,暈開一小片水漬。他把碗放在案上,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望著外麵漫天飛舞的雪片。平遙的雪下得急,街上的青石板已經蓋了一層白,隻有幾家商鋪的燈籠還亮著,在雪夜裏像點點星火。
    “日升昌的李掌櫃,倒是消息靈通。”蘇半城輕聲說,指尖在窗紙上的桃花暗記影子上輕輕敲了敲,“他們自己也能想法子,偏來借咱們的,無非是覺得咱們這法子穩妥,想省點力氣。”
    老周在一旁急了:“東家,這密押是您熬了三夜想出來的,哪能輕易給他們?萬一他們學了去,反過來跟咱們搶生意怎麽辦?”
    蘇半城轉過身,拿起案上那枚鬆枝牛角印,在手裏掂了掂。牛角的質感溫潤,帶著淡淡的腥味。他走到外間,隻見日升昌的管事正站在屋裏搓手,身上的貂皮馬褂沾著雪,見了蘇半城,立刻拱手:“蘇東家,冒昧打擾了。我們李掌櫃說,聽聞您想出了密押的好法子,能防假票,我們票號最近也總遇到些棘手的事,想跟您討教討教。”
    蘇半城請管事坐下,讓夥計添了杯熱茶。他沒直接回答,反而問:“你們李掌櫃覺得,如今票號生意最難的是什麽?”
    管事愣了愣,隨即歎了口氣:“難在百姓不放心啊!咱們做長途匯兌,商戶倒是信得過,可尋常百姓有銀子,寧願藏在炕洞裏,也不肯存到票號來——他們怕銀子取不出來,怕票子是假的。”
    “可不是嘛。”蘇半城笑了笑,從懷裏掏出一張剛寫好的票樣,遞過去,“你看這密押,能防假票,可要是想讓百姓把銀子存進來,光有密押還不夠。開春後,我打算在匯通推‘活期存銀’,隨存隨取,月息一厘。你們日升昌要是想借密押的法子,就得答應我一件事——開春後,也試試這活期存銀。”
    管事接過票樣,看著上麵的桃花暗記,又聽蘇半城說“活期存銀”,眼睛一下子亮了:“隨存隨取?還有利息?這要是真能成,百姓肯定願意來存!蘇東家,我這就回去跟李掌櫃說,您放心,隻要能借到密押的法子,活期存銀的事,我們肯定照做!”
    管事走後,老周還是有些不放心:“東家,咱們推活期存銀,得備多少現銀啊?萬一百姓都來取錢,咱們拿不出來,可就砸了招牌了。”
    蘇半城走到案前,重新鋪開一張竹紙,拿起毛筆,在紙上寫下“匯通”兩個大字,筆力遒勁。他望著窗外的雪,聲音平靜卻堅定:“老周,你記著,票號做的是信譽。百姓把銀子存在咱們這兒,是信咱們。咱們推活期存銀,就是要讓百姓知道,咱們匯通不僅能匯兌,還能讓他們的銀子生銀子,還能隨時取走。至於現銀,咱們各分號之間可以互相拆借,太原分號缺了,就從平遙總號調;張家口分號缺了,就從太原分號調,隻要咱們團結,就不怕擠兌。”
    說著,他又拿起朱砂,在“七月”旁畫了一簇火焰,紅得耀眼:“七月流火,對應076。等開春後,咱們把密押的法子教給各家票號,再一起推活期存銀,到時候,平遙的票號生意,肯定能更上一層樓。”
    雪還在下,匯通票號的燈燭依舊亮著。蘇半城坐在案前,一張一張地畫著密押圖樣,桃花、火焰、菊花……每一朵花都帶著朱砂的紅,映在他眼底,像極了春日裏即將綻放的希望。老周看著東家的背影,突然覺得,這雪夜似乎也沒那麽冷了,仿佛已經能看到開春後,百姓們背著布囊,歡歡喜喜地來匯通存銀子的模樣。
    夜深了,雪漸漸小了,月光透過窗欞,灑在案上的竹紙上,與燈燭的光交織在一起。蘇半城放下筆,伸了個懶腰,走到門口,推開大門。雪已經停了,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白,踩上去“咯吱”作響。遠處的古城牆在月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光,近處的樹梢上掛著雪,像開了滿樹的梨花。
    他深吸一口冷空氣,覺得腦子清醒了不少。他知道,推密押、辦活期存銀,肯定會遇到不少困難,日升昌可能會反悔,其他票號可能會觀望,百姓可能會懷疑……可他不怕。平遙的晉商,靠的就是敢闖敢試的勁頭,從走西口到做票號,哪一步不是摸著石頭過河?
    回到屋裏,蘇半城把那些牛角印重新裝進青布囊,係好麻繩,放在抽屜最裏麵。然後,他拿起那張寫著“三月桃花=035”的竹紙,仔細折好,放進懷裏。這張紙,不僅是密押的圖樣,更是他對匯通未來的期許。
    老周已經趴在賬桌上睡著了,手裏還握著算盤。蘇半城走過去,拿起一件棉襖,輕輕蓋在他身上。然後,他重新坐回案前,點亮一盞新的牛油燈,開始寫寫給各分號的信,告訴他們密押的法子,讓他們提前準備,等著開春後推活期存銀。
    燈花“劈啪”一聲,濺起一點火星。蘇半城望著跳動的燈火,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仿佛看到,開春後,平遙的街上,匯通票號的門前排起了長隊,百姓們拿著銀子來存,商戶們拿著匯票來兌,而密押的暗記,就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守護著每一筆銀子的安全。
    窗外,月光更亮了,照亮了厚厚的積雪,也照亮了平遙古城的每一條街巷。匯通票號的燈,還在亮著,像是這古城夜裏最亮的一顆星,指引著晉商票號的新方向。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太陽出來了,金色的陽光灑在雪地上,晃得人睜不開眼。蘇半城早早起了床,剛洗漱完,就見日升昌的李掌櫃親自來了,還帶著一壇汾酒。
    “蘇東家,昨天管事回去跟我說了活期存銀的事,我琢磨了一晚上,覺得這法子好!”李掌櫃一進門就笑著說,“密押的法子,我們借了,活期存銀的事,我們日升昌肯定跟你們一起做!這壇汾酒,是我特意帶來的,咱們喝一杯,算是定了這事!”
    蘇半城笑著接過酒壇:“李掌櫃爽快!來,咱們進屋喝,順便把密押的法子跟您細細說說。”
    兩人進屋坐下,蘇半城取出牛角印和密押圖樣,一一講給李掌櫃聽。李掌櫃聽得認真,時不時點頭,還拿出紙筆記錄。講到“三月桃花=035”時,李掌櫃忍不住讚道:“蘇東家,您這心思真是細!用花草對應月份和數字,好記又好認,比咱們之前想的法子強多了!”
    喝著汾酒,聊著票號生意,兩人越聊越投機。李掌櫃說:“蘇東家,我看這活期存銀,不僅咱們兩家做,還得讓其他票號也一起做。咱們平遙的票號,要是能團結起來,一起推這兩樣事,將來肯定能跟京城、上海的票號比一比!”
    “李掌櫃說得正是我想的。”蘇半城放下酒杯,“等過幾天,我就去聯絡其他票號的東家,咱們一起商量,把密押和活期存銀的事定下來。”
    李掌櫃聽了,高興地舉起酒杯:“好!蘇東家,我敬您一杯!我相信,有您這好法子,咱們平遙的票號,肯定能越來越紅火!”
    兩人碰了杯,一飲而盡。汾酒的醇厚在嘴裏散開,暖到了心裏。蘇半城望著窗外的陽光,心裏充滿了信心。他知道,從這個雪夜開始,平遙票號的曆史,就要翻開新的一頁了。
    接下來的幾天,蘇半城忙著聯絡平遙其他票號的東家,把密押和活期存銀的事跟他們一一說明。有的東家一開始還有些猶豫,擔心現銀不夠,擔心百姓不接受,可聽蘇半城詳細解釋了分號拆借的辦法,又聽李掌櫃說日升昌已經答應一起做,也都漸漸鬆了口,紛紛表示願意加入。
    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平遙的十幾家票號東家聚在匯通票號,一起商量密押和活期存銀的事。蘇半城把密押的圖樣和牛角印拿出來,給大家一一展示,又詳細說明了活期存銀的規則和分號拆借的辦法。
    “諸位,咱們平遙的票號,靠的就是互相扶持。”蘇半城看著大家,聲音誠懇,“現在外麵的票號生意越來越難做,洋人也開始在上海、天津開銀行,咱們要是不革新,不團結,遲早會被淘汰。密押能防假票,活期存銀能拉來百姓的銀子,這兩樣事,隻要咱們一起做,肯定能讓平遙的票號生意更上一層樓!”
    “蘇東家說得對!”一位姓王的東家站起來說,“我覺得這法子好,咱們就一起做!”
    其他東家也紛紛附和,最後大家一致決定,開春後,各家票號一起推廣密押製度和活期存銀業務,利息統一定為月息一厘,分號之間互相拆借現銀,共同應對可能出現的擠兌風險。
    散會後,蘇半城送各位東家出門,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心裏鬆了口氣。他知道,最難的一步已經邁出去了,接下來,就是等著開春,等著平遙的票號生意迎來新的生機。
    正月十五,元宵節那天,平遙古城張燈結彩,街上擠滿了人。匯通票號的門前掛起了兩盞大紅燈籠,燈籠上寫著“活期存銀,隨存隨取,月息一厘”十二個大字,格外醒目。
    不少百姓圍在門前,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隨存隨取?還有利息?這是真的嗎?”
    “匯通票號是大票號,應該不會騙人吧?”
    “我家裏有幾十兩銀子,要是真能存這兒,還能生利息,倒是挺好的。”
    蘇半城站在門口,親自給百姓們解釋:“各位鄉親,咱們匯通的活期存銀,是真的隨存隨取,隻要拿著存票和你們的印鑒,隨時都能來取銀子。月息一厘,存滿三個月,利息還能多算半厘。大家要是不信,可以先存一點試試。”
    第一個來存銀子的是賣醋的王掌櫃,他背著一個布囊,裏麵裝著五十兩銀子,走到櫃台前,把銀子“啪”地放在櫃上:“蘇東家,我這五十兩銀子,今天存,明天能取嗎?”
    蘇半城笑著點頭:“王掌櫃,當然能取。您看,這是活期存票,上麵寫著您的名字和存銀金額,還有咱們匯通的‘晉月’印章,您拿著這張票,再帶上您的印鑒,明天來取,保證能取到銀子。”
    王掌櫃接過存票,仔細看了看,又摸了摸上麵的印章,放心地笑了:“好!蘇東家,我信您!這銀子我就存在這兒了!”
    有了王掌櫃帶頭,其他百姓也紛紛上前,有的存十兩,有的存五兩,還有的存二兩、一兩。櫃台前排起了長隊,夥計們忙得不可開交,老周在一旁記賬,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蘇半城站在門口,看著百姓們臉上的笑容,心裏暖暖的。他知道,自己的選擇沒有錯,密押和活期存銀,不僅能讓匯通的生意更好,還能讓百姓們得到實惠,讓平遙的票號生意越來越紅火。
    夕陽西下,街上的燈籠亮了起來,紅彤彤的,映著雪後的古城,格外好看。匯通票號的櫃台前,還有百姓在存銀子,夥計們的聲音裏帶著笑意,與街上的歡聲笑語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熱鬧祥和的畫麵。
    蘇半城走進屋裏,拿起案上的密押圖樣,看著上麵的桃花、火焰、菊花,又看了看賬本上不斷增加的存銀數字,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未來,平遙的票號還會有更多的革新,還會走得更遠。而他,會一直在這裏,守護著匯通,守護著平遙的晉商生意,守護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