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集:匯豐施壓,官府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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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原府議
    光緒八年八月初十,太原府的暑氣還沒散透,衙門前的兩株老槐樹枝葉耷拉著,蟬鳴聲裏都透著股焦躁。蘇半城坐在騾車的軟墊上,指尖摩挲著袖袋裏那張疊得整齊的匯豐匯票,車軲轆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吱呀”的聲響,像極了他此刻沉下去又提起來的心。
    三天前,平遙總號收到太原府的帖子,說巡撫要“邀十二家票號東家議事”,落款旁還沾了點洋墨水的痕跡——蘇半城一看見那墨漬,就知道是匯豐的李德找了官府。他連夜讓人把山西各府縣的分號分布圖卷成軸,又從賬房裏翻出那張上個月上海分號送來的匯豐匯票,匯票上印著燙金的“hsbc”字樣,邊緣還留著洋人的火漆印,看著精致,卻在山西的縣城裏寸步難行。
    騾車停在太原府衙門口時,喬致庸已經到了。喬東家穿著件月白綢衫,手裏搖著把折扇,見蘇半城下來,快步迎上去,壓低聲音說:“承宗,我剛從府裏的差役那兒打聽著,李德一早就來了,跟巡撫在花廳裏待了快一個時辰,估摸著沒少說咱們的壞話。”
    蘇半城點點頭,把手裏的分布圖遞給喬致庸:“我帶了這個,等會兒咱們也好有個憑證。李德說咱們壟斷,可他沒說,他們的匯票連汾陽、榆次的分號都兌不了,這算哪門子方便百姓?”
    兩人正說著,日升昌的李掌櫃也到了。李掌櫃拄著拐杖,臉色比平時還沉,一見麵就歎:“這洋人真是得寸進尺!前陣子在上海搶生意,現在又找官府施壓,真當咱們晉商好欺負?”
    說話間,其他幾家票號的東家也陸續到了,十二個人湊在一起,低聲議論著,每個人手裏都攥著點東西——有的帶了分號的賬本,有的揣著商戶的存銀憑證,都是為了應付待會兒的場麵。蔚泰厚的張東家還特意帶了一疊農戶的存票,每張上麵都按著紅手印,“這些都是平遙鄉下的農戶存的,最多的五兩,最少的才一兩,李德要是敢說咱們壟斷,就讓他看看這些小百姓的銀子,他匯豐肯收嗎?”
    府衙的差役掀開門簾,喊了聲“巡撫大人請各位東家進廳”,十二個人才收了話頭,跟著差役往裏走。穿過兩道月亮門,就到了議事的正廳,青磚鋪地,梁上懸著“清正廉明”的匾額,隻是匾額邊角的金漆已經有些剝落。巡撫端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穿著一身藏青官袍,頂戴花翎的孔雀藍羽在光線下泛著暗啞的光,眉頭微微皺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椅扶上的雕花。他左邊的椅子上坐著個洋人,金發碧眼,穿著黑色西裝,領口係著漿得發硬的領結,領帶打得一絲不苟,正是匯豐銀行的大班李德。李德腳邊放著個棕色皮箱,上麵的銅鎖擦得鋥亮,一看就是隨身帶的緊要物件。
    李德見眾人進來,先站起身子,操著生硬的中文說了句“各位東家好”,可語氣裏沒半點客氣,眼神掃過眾人時,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審視。蘇半城等人拱手行禮,依次在廳下的椅子上坐下,目光都落在李德身上,空氣裏像是繃著一根無形的弦。
    巡撫清了清嗓子,先開了口:“今日請各位來,是李大班有話要跟各位說。李大班說,最近晉商票號聯合起來,抵製匯豐的存銀業務,這事兒要是傳出去,怕是會影響咱們山西的通商名聲,朝廷要是怪罪下來,本官不好交代,所以想從中調停調停,大家有話都好好說,別傷了和氣。”他話說得委婉,可話裏話外都透著對洋人的顧忌,畢竟前些年天津條約、北京條約擺在那兒,誰也不敢輕易得罪洋人。
    話剛落音,李德就往前探了探身子,手指在桌麵上敲了敲,發出“篤篤”的聲響,像是在給自個兒的話敲節奏:“巡撫大人說得對。我們匯豐銀行,是大英帝國的正經銀行,來中國做生意,是為了給百姓提供更好的服務——存銀月息三厘,比晉商票號的活期利息高兩倍,這難道不是好事?可各位東家呢?聯合起來跟商戶說,要是把銀子存到匯豐,就不給他們匯兌!還說我們的匯票不好用,這不是壟斷是什麽?這不是阻礙通商是什麽?”
    他越說越激動,中文也變得磕磕絆絆,最後幹脆舉起手比劃:“上個月,上海有個做茶葉的晉商,本來要把五千兩銀子存到匯豐,結果你們的人去找他,說要是敢存,以後就別想從晉商票號兌銀子!這就是你們的‘方便百姓’?”
    李德的聲音不算大,可每句話都像帶著刺。李掌櫃當即就拍了桌子,剛要站起來反駁,卻被蘇半城用眼神攔了下來。蘇半城知道,這會兒急著辯解沒用,得拿出實打實的證據,讓巡撫和李德都無話可說。他慢慢站起身,從袖袋裏掏出那張匯豐匯票,走到廳中間,雙手捧著遞到巡撫麵前:“大人,您請看這張匯票。這是上個月上海分號的陳掌櫃送來的,說是匯豐在上海發行的,可咱們山西的汾陽分號、祁縣分號,還有榆次、太穀的分號,都兌不了這張票。為什麽?因為匯豐在山西的分號,隻在太原、大同有兩家,縣城裏連個據點都沒有,甚至連個代兌的鋪子都沒有。”
    巡撫接過匯票,翻來覆去地看,手指碰了碰火漆印,又抬頭看向李德:“李大班,蘇東家說的是真的?你們的匯票在縣城裏兌不了?”
    李德臉色微變,趕緊說:“我們的分號會慢慢開的!現在隻是剛開始,以後肯定會開到縣城!”
    “以後是以後,現在是現在。”蘇半城轉向李德,語氣平靜卻帶著力量,“李大班,您說高息是為了方便百姓。可您想過嗎?平遙城郊的農戶,存了十兩銀子在咱們票號,要是急著用錢,去鎮上的當鋪就能兌;可要是存到匯豐,得專門雇輛騾車去太原,來回兩天路,光路費就得花半兩銀子,住宿費還得三錢,這十兩銀子存一年的利息才三兩三錢,一趟下來就沒了大半,這對他們來說,方便在哪裏?”
    他頓了頓,又從懷裏掏出一本小冊子,翻開遞給巡撫:“大人,這是平遙、祁縣、太穀三縣的農戶存銀記錄,您看,上個月存銀的農戶有兩百三十一戶,最多的八兩,最少的五錢。這些銀子,李德大班的匯豐肯收嗎?就算肯收,這些農戶難道要為了五錢銀子,跑一趟太原?”
    巡撫接過小冊子,隨便翻了幾頁,上麵確實記著農戶的名字、存銀金額,還有按的紅手印,不由得點了點頭。蘇半城又把那卷分號分布圖展開,鋪在桌麵上,圖紙上用紅圈標著晉商票號的分號,從山西的平遙、祁縣,到北京的正陽門、上海的十六鋪,再到廣州的十三行、武漢的漢口鎮,密密麻麻連成一片,像一張大網。
    “李大班您看,這就是咱們晉商的根基。”蘇半城指著圖紙上的紅圈,“咱們十二家票號,在十八省有兩百多家分號,還有五百多家當鋪能代兌。百姓在村裏存的銀子,到了北京的碼頭、上海的洋行,找家分號就能取;商戶在武漢收的貨款,寫張匯票,到平遙就能兌成現銀。您的匯豐呢?現在在全中國也隻有上海、廣州、天津、太原、大同五家分號,商戶要是在西安收了貨款,想兌匯豐的匯票,得跑到天津去,這難道比咱們方便?”
    李德盯著圖紙,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蘇半城說的是實話,匯豐現在確實沒能力把分號開到縣城,可他不甘心就這麽認輸,又說:“你們聯合起來定利息!不準哪家票號提息,這就是壟斷!”
    “我們定利息,是為了不讓百姓吃虧。”喬致庸這時站了起來,手裏搖著折扇,“要是咱們十二家票號互相抬利息,今天你提半厘,明天我提半厘,最後利息高得嚇人,可票號沒那麽多現銀,一旦擠兌,所有票號都得倒閉,到時候百姓的銀子找誰要?咱們晉商做了幾百年生意,靠的就是‘穩’,靠的就是不讓百姓吃虧!不像有些銀行,隻想著用高息搶生意,根本不管能不能兌現!”
    他這話戳中了李德的要害,匯豐在上海確實因為高息攬儲,出現過幾次現銀不足的情況,隻是沒鬧大。李德的臉漲得通紅,剛要辯解,蔚泰厚的張東家又拿出一本賬本:“李大班,您說我們攔著商戶存匯豐,您看看這個——這是咱們十二家票號上個月的匯兌記錄,上海的茶葉商王老板,在匯豐存了兩千兩,可他的茶葉款還是在咱們這兒匯兌的,我們沒攔著他吧?還有天津的布商劉老板,在匯豐存了三千兩,我們照樣給他兌了匯票,您要是不信,我可以把王老板、劉老板請來對質!”
    張東家的話讓李德徹底沒了底氣,他看著巡撫,又看著蘇半城等人,手指緊緊攥著西裝的衣角,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廳裏靜了下來,隻有窗外的蟬鳴聲斷斷續續。巡撫看著那張分布圖,又看了看手裏的匯票和小冊子,心裏已經有了數。他知道晉商在山西的根基有多深,別說他不敢得罪,就是朝廷,也得靠著晉商的票號周轉餉銀——去年左宗棠征新疆,軍餉就是靠晉商票號匯兌的。而且蘇半城等人說得在理,匯豐的匯票在縣城裏用不了,高息對小百姓來說根本不實用,說晉商壟斷確實牽強。
    巡撫咳嗽了一聲,打圓場道:“李大班,蘇東家、喬東家說得都有道理啊。晉商票號做了這麽多年,分號遍布各地,確實是為了方便百姓,這壟斷的說法,怕是有點牽強。依本官看,您要是想在山西把生意做好,不如跟晉商票號合作——比如讓晉商的分號代兌匯豐的匯票,這樣既能利用晉商的商路,又能讓百姓用得上您的票子,還能讓商戶放心存銀,豈不是兩全其美?”
    李德的臉色變了又變,他原本以為巡撫會幫著自己,沒想到反而幫晉商說話。他心裏清楚,要是跟晉商合作,自己就得讓出一部分利潤,而且晉商的分號遍布各地,到時候匯豐反而得看晉商的臉色。可他也知道,現在跟晉商硬拚,討不到好處——十二家票號聯合起來,手裏握著山西大部分的現銀和匯兌業務,真要是鬧僵了,匯豐在山西的生意就沒法做了,甚至還會影響上海、天津的業務。
    李德咬了咬牙,勉強擠出個笑臉:“巡撫大人說得是,合作的事,我回去後會跟總行商量。今天……今天就先到這兒吧。”說完,他站起身,對著巡撫拱了拱手,又狠狠瞪了蘇半城一眼,轉身快步走出了正廳,腳步裏透著股不甘和狼狽,連腳邊的皮箱都忘了拿,還是差役追出去給他的。
    李德走後,巡撫鬆了口氣,對著蘇半城等人笑道:“各位東家,今天這事,多虧了蘇東家說得明白,不然本官還真不好收場。你們晉商是山西的支柱,以後有什麽事,盡管跟本官說,隻要是為了百姓好,本官一定支持。”
    蘇半城等人連忙起身道謝,又跟巡撫聊了幾句家常,說了些票號會繼續支持官府餉銀匯兌的話,才告辭離開。
    走出太原府衙時,太陽已經西斜,金色的陽光灑在青石板路上,把眾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蟬鳴聲弱了些,風裏也帶了點涼意。李掌櫃拍了拍蘇半城的肩膀,笑著說:“承宗,今天多虧了你,不然咱們還得被李德拿捏。你那匯票和分布圖,真是選得好!”
    喬致庸也點頭:“是啊,你那句‘以後是以後,現在是現在’,說得太妙了。不過,李德肯定不會就這麽算了,他回去後,說不定會找總行要更多的錢,在山西開分號,或者找朝廷的人施壓。咱們還得防著他下次搞小動作。”
    蘇半城望著遠處的城牆,城牆在夕陽下泛著土黃色的光,像一道堅實的屏障。他眉頭輕輕皺著:“喬東家說得對,這隻是開始。李德這次沒占到便宜,下次說不定會用別的法子——要麽在商路上給咱們使絆子,比如跟洋行說,不跟在晉商票號存銀的商戶做生意;要麽就找戶部的人,說咱們票號偷稅漏稅。咱們十二家票號,還得繼續團結,分號之間多通消息,每個月都聚一次,商量應對的法子。”
    他頓了頓,又看向眾人:“還有,咱們得加快在縣城開分號的速度,本來計劃明年開的,現在得提前到今年冬天。李德不是說要開分號到縣城嗎?咱們得比他快一步,把根基紮得更穩。”
    眾人都點頭稱是,蔚泰厚的張東家說:“我回去就跟賬房說,把今年的利潤多撥點出來,開分號!”
    “我也一樣。”李掌櫃拄著拐杖,語氣堅定,“咱們晉商不能輸,也輸不起!”
    各自上了騾車,蘇半城坐上車,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賣糖葫蘆的小販扛著草靶走過,茶館裏飄出茶葉的香氣,藥鋪的夥計正給客人抓藥,這都是山西的煙火氣,都是晉商要守護的東西。他又摸了摸袖袋裏的匯票,指尖傳來火漆印的硬實感,心裏卻踏實了不少。
    騾車再次動了起來,車軲轆碾過青石板路,“吱呀”聲裏,蘇半城閉上眼,開始盤算著回去後要做的事:給各分號發信,讓他們留意匯豐的動向;跟喬東家商量,把十二家票號的現銀拆借製度再完善些,萬一李德搞出擠兌的名堂,也好有個應對;還要跟平遙的農戶多走動,看看他們還有什麽需求,把活期存銀的服務做得更細。
    夕陽把他的影子映在車簾上,長長的,像一道穩穩的柱子,撐著晉商票號的天。他知道,晉商和匯豐的較量,就像這太原府的暑氣,還沒到散去的時候。但他心裏不慌——晉商走了幾百年的商路,靠的就是“團結”和“實在”,靠的就是把百姓的需求放在心裏,隻要守住這兩樣,再大的風浪,也能扛過去。
    騾車出了太原城,朝著平遙的方向駛去,車輪卷起的塵土,在夕陽下泛著金色的光,像一條通往未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