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集:雨夜翻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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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鎖晉商
    光緒七年秋,太原城的雨下得黏膩又綿長,淅淅瀝瀝連纏三日,把青石板路泡得發亮,也把匯通錢莊後宅的青磚黛瓦淋出幾分沉鬱。蘇半城站在密室門口,指尖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鏡,冰涼的銅鎖在掌心泛著冷意——這密室是他父親臨終前親手交托的,牆裏砌著三層青磚,門上嵌著暗簧,尋常人連門在哪兒都尋不到,此刻卻因為一疊舊賬,空氣裏都飄著緊繃的氣息。
    侍女剛添了燭火,跳動的光焰把賬冊上的字跡映得忽明忽暗。蘇半城蹲下身,指尖輕輕拂過最頂上那本賬冊的封麵,粗糙的麻紙已經泛黃發脆,邊角處還沾著些許平遙庫房特有的黴味。這是上月清理平遙分號時,夥計們從一口鎖了十年的榆木櫃裏翻出來的,櫃門上的銅鎖都鏽成了疙瘩,撬開時還掉了滿地紅鏽。當時他隻當是些廢棄的舊流水,隨手讓賬房收著,直到今日雨歇無事,才想起要親自過目。
    “東家,這雨怕是還要下到明日,您要是覺得冷,我再去取件夾襖來?”守在密室門口的老周輕聲問道。老周跟著蘇家三十年,從學徒做到賬房先生,手底下過的銀子能堆成山,卻從來沒見過蘇半城這般鄭重的模樣——往日裏不管是麵對十萬兩的生意,還是官府的刁難,東家總是端著茶盞,慢悠悠地品著,今兒個卻連茶都忘了喝。
    蘇半城沒回頭,隻是擺了擺手,目光落在賬冊的扉頁上。“同治十年秋,匯通平遙分號代運西征軍需流水”,一行小楷寫得工整,是當年平遙分號掌櫃的筆跡。他記得那年左宗棠西征,陝甘一帶戰事吃緊,朝廷拿不出足夠的軍餉,便讓晉商票號墊款代運糧草軍銀,匯通當時也摻了股,前後墊了近五十萬兩,直到三年後才從各省協餉裏慢慢抵扣回來。
    一頁頁翻過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數字,幾月幾日運了多少石糧食,幾月幾日撥了多少兩銀子,接收人是誰,蓋了什麽印鑒,一筆筆都記得清清楚楚。燭火劈啪響了一聲,火星濺到賬冊上,蘇半城慌忙用指尖撚掉,指尖觸到紙頁上的墨跡,竟覺得有些發燙。
    直到翻到第三本,一行朱批突然撞進眼裏,他的指尖猛地頓住,連呼吸都慢了半拍。“八月廿三,撥銀二萬兩,注‘軍機處王大人親提’,無西征糧台印鑒。”朱批的墨跡有些發暗,卻依舊醒目,尤其是“軍機處王大人”五個字,像一把小錘子,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軍機處的王大人,除了當朝軍機大臣王文韶,還能有誰?
    蘇半城捏著賬頁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節泛白,冷汗順著掌心沁出來,把紙頁都浸濕了一小塊。他太清楚西征軍餉的底細了——當年左宗棠的軍餉,一半是各省按例繳納的協餉,另一半是晉商票號湊的墊款,每一筆支出都要經過西征糧台的核對,蓋了糧台的印鑒才算數,怎麽會冒出一筆“軍機處親提”的銀子?而且還是兩萬兩,這可不是小數目,足夠尋常百姓過一輩子了。
    “老周,你進來。”蘇半城的聲音有些發緊,連他自己都沒察覺。老周連忙走進來,見東家指著賬冊上的朱批,臉色也跟著變了,湊過去仔細看了看,倒吸一口涼氣:“這……這怎麽會有軍機處的批文?當年我跟著平遙掌櫃跑過幾趟糧台,每一筆銀子都要糧台的人點驗,沒印鑒根本提不走啊!”
    “你去把同治十年八月前後的憑證都找出來,尤其是涉及撥銀的,仔細核對。”蘇半城站起身,走到窗邊,雨還在下,敲著窗欞發出“噠噠”的聲響,像在敲他的心。他想起同治十年那年,平遙分號的掌櫃還特意來太原見過他,說軍機處的人借走了半個月的賬本,當時他隻當是例行核查,沒放在心上,現在想來,這裏麵怕是藏著大問題。
    老周捧著一摞憑證跑回來,兩人在燭火下翻了半個時辰,終於在一堆舊票據裏找到了八月廿三那天的記錄——隻有一張簡單的撥銀單,上麵寫著“撥銀二萬兩,軍機處王大人親提”,卻沒有糧台的印鑒,也沒有接收人的簽字,隻有一個模糊的軍機處印章。
    “東家,我想起來了!”老周突然一拍大腿,臉色驟變,“那年咱們給西征運糧,平遙分號確實被軍機處的人借走賬本半個月,歸還的時候就多了這幾頁。當時掌櫃覺得不對勁,想問問,可來借賬本的人說這是朝廷的意思,讓別多問,掌櫃膽小,就沒敢聲張,隻把這幾頁夾在賬冊裏,想著往後要是有人查起來,也好有個說法。”
    蘇半城沉默著,走到鐵匣邊,把賬冊小心翼翼地放進去,鎖上銅鎖,鑰匙塞進懷裏。密室裏的燭火晃得厲害,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忽大忽小,像他此刻的心境。他太清楚這賬冊意味著什麽了——王文韶是軍機大臣,深得慈禧信任,要是這兩萬兩銀子的事捅出去,輕則是王文韶挪用軍需,重則可能牽扯出軍機處與晉商的勾結,到時候別說匯通錢莊,整個晉商都會被卷進去。
    “此事,除了你我,再不許第三人知曉。”蘇半城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老周連忙點頭,額頭上的冷汗也下來了——他跟著東家這麽多年,見過不少風浪,卻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窟窿,這要是捅破了,怕是整個蘇家都要萬劫不複。
    蘇半城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冷雨夾雜著風灌進來,讓他打了個寒顫。太原城的夜景在雨霧裏模糊不清,遠處的鍾樓敲了三下,沉悶的鍾聲透過雨幕傳過來,帶著幾分壓抑。他摸了摸懷裏的鑰匙,冰涼的觸感讓他清醒了幾分——這賬冊不能留,可也不能毀,留著是隱患,毀了要是被人查起來,更是說不清楚。
    “老周,你去把平遙分號當年的掌櫃找過來,我有話要問他。”蘇半城轉過身,目光落在賬冊上,“另外,把密室裏的東西都清點一遍,尤其是和西征有關的,一絲一毫都不能放過。”
    老周應了聲,匆匆走出去,腳步聲在走廊裏漸行漸遠。密室裏隻剩下蘇半城一個人,燭火依舊在跳動,把賬冊上的朱批映得愈發醒目。他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晉商做的是銀子的生意,更是良心的生意,寧可少賺十萬兩,也不能沾官家的渾水。”當時他還不以為然,覺得隻要把賬目算清楚,和官家打交道也沒什麽可怕的,現在才明白,官家的渾水,一旦沾了,就再也洗不幹淨了。
    雨還在下,敲著窗欞,像是在提醒他,這場風波,才剛剛開始。蘇半城走到鐵匣邊,蹲下身,輕輕撫摸著冰冷的銅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都要守住匯通,守住蘇家,不能讓這一疊舊賬,毀了幾十年的基業。
    第二日清晨,雨終於停了,太原城的空氣裏帶著雨後的清新,可蘇半城的心裏卻依舊壓著一塊石頭。平遙分號的老掌櫃已經到了,頭發花白,脊背也有些佝僂,見到蘇半城,連忙跪下行禮,嘴裏念叨著“東家安好”。
    蘇半城扶起他,讓他坐在椅子上,親自倒了杯茶遞過去:“老掌櫃,今日請你來,是有件事要問你,關於同治十年軍機處借賬本的事。”
    老掌櫃的手頓了一下,端著茶杯的手有些發抖,臉上的神色也變了:“東家……您怎麽突然問起這事了?都過去十年了……”
    “我在舊賬裏發現了一筆撥銀,兩萬兩,軍機處王大人親提,沒有糧台印鑒。”蘇半城的目光緊緊盯著老掌櫃,“當年賬本歸還的時候,你就沒覺得不對勁嗎?為什麽不告訴我?”
    老掌櫃的頭垂得更低了,聲音有些沙啞:“東家,不是我不想說,是當時來借賬本的人說,這是朝廷的機密,要是走漏了風聲,不僅我要掉腦袋,整個平遙分號的人都要受牽連。我膽小,怕出事,就沒敢聲張,想著過幾年沒人查了,也就沒事了……”
    蘇半城沉默了,他知道老掌櫃膽小,可他沒想到,這件事竟然被瞞了十年。“當年借賬本的人是誰?你還記得嗎?”
    老掌櫃皺著眉想了想,搖了搖頭:“記不清了,隻記得穿著藍色的長袍,戴著頂戴,說話很凶,還帶著幾個兵丁,當時分號裏的人都嚇壞了,沒人敢多問。”
    蘇半城歎了口氣,看來從老掌櫃這裏是問不出什麽了。他讓老掌櫃先下去休息,自己則坐在椅子上,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麽辦。賬冊不能交出去,可也不能留在手裏,要是被軍機處的人知道了,怕是會引來殺身之禍。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老周跑進來,臉色蒼白:“東家,不好了!知府衙門的人來了,說要查咱們匯通的賬目,還說要親自見您!”
    蘇半城心裏一緊,知府衙門早不查晚不查,偏偏在這個時候來查賬,肯定是衝著那本舊賬來的。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氣:“知道了,我去見他們。”
    走到前廳,隻見知府周大人坐在椅子上,手裏端著茶盞,身後站著幾個衙役,神色嚴肅。見到蘇半城,周大人放下茶盞,皮笑肉不笑地說:“蘇東家,別來無恙啊?今日前來,是奉了上麵的命令,要查一下匯通錢莊近年來的賬目,還請蘇東家配合。”
    蘇半城心裏清楚,周大人說的“上麵”,指的就是軍機處。他臉上堆著笑,遞上一杯茶:“周大人客氣了,查賬是應該的,隻是不知大人要查哪幾年的賬目?”
    “同治十年到光緒七年的,都要查。”周大人的目光在蘇半城臉上掃過,帶著幾分審視,“尤其是當年匯通代運西征軍需的賬目,上麵特別交代,要仔細核查。”
    蘇半城的心裏咯噔一下,果然是衝著那本舊賬來的。他強裝鎮定,讓老周去取賬目,自己則陪著周大人聊天,有意無意地提到匯通這些年為朝廷做的貢獻,捐了多少銀子,修了多少道路,想以此來轉移周大人的注意力。
    可周大人根本不吃這一套,目光一直盯著賬房的方向,時不時地催促:“蘇東家,賬目怎麽還沒取來?莫不是有什麽不方便的?”
    蘇半城笑了笑:“周大人別急,賬目太多,老周年紀大了,手腳慢了些,馬上就來。”心裏卻在盤算著,該怎麽把那本舊賬藏起來,要是被周大人發現了,後果不堪設想。
    就在這時,老周抱著一摞賬目跑進來,臉色發白,偷偷給蘇半城使了個眼色。蘇半城心裏明白,老周已經把那本舊賬藏好了,他鬆了口氣,指著賬目說:“周大人,這就是您要的賬目,您慢慢查,要是有什麽不清楚的,隨時問我。”
    周大人點了點頭,讓衙役把賬目搬到桌子上,一本本仔細查起來。蘇半城坐在一邊,端著茶盞,卻沒心思喝,目光一直盯著周大人的動作,心裏像揣了隻兔子,怦怦直跳。
    時間一點點過去,太陽從東邊升到頭頂,又慢慢向西邊落下,周大人查了一整天,卻什麽都沒發現。他皺著眉,看著蘇半城:“蘇東家,怎麽沒看到同治十年代運西征軍需的詳細流水?隻有一些大概的記錄,這可不行,上麵要的是詳細賬目。”
    蘇半城心裏早有準備,笑著說:“周大人有所不知,當年的詳細流水在平遙分號,太原這邊隻有匯總的記錄。要是大人需要,我讓人去平遙取來,隻是來回要幾天時間,還請大人多等幾日。”
    周大人猶豫了一下,想了想,說:“也好,那我就等幾日,蘇東家可別讓我失望。”說完,便帶著衙役離開了。
    送走周大人,蘇半城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了。他知道,這隻是暫時的平靜,周大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過幾日還會再來。他必須盡快想辦法,把那本舊賬處理掉,或者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
    “老周,你去把那本舊賬取來,咱們得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蘇半城對老周說。老周點了點頭,轉身去了密室,很快就把舊賬取了來。
    蘇半城拿著舊賬,翻到那一頁朱批,心裏五味雜陳。他想起胡雪岩,那個紅頂商人,當年也是靠著幫左宗棠辦軍需發家,可最後卻因為官場鬥爭,落得個傾家蕩產的下場。他不能重蹈胡雪岩的覆轍,匯通不能毀在他手裏。
    “老周,你說把賬藏在晉祠怎麽樣?”蘇半城突然想到,晉祠是晉商的聖地,每年都有很多晉商去祭拜,官府一般不會去那裏搜查,而且晉祠的聖母殿匾額後麵,有一個暗格,是當年他父親為了藏重要東西特意修的,很少有人知道。
    老周眼前一亮:“東家,這主意好!晉祠是聖地,官府不敢輕易去搜查,而且聖母殿的暗格也安全,肯定不會有人發現。”
    蘇半城點了點頭,決定就這麽辦。他讓老周去準備馬車,自己則把舊賬仔細包好,放進一個木盒裏,然後帶著老周,悄悄去了晉祠。
    晉祠裏很安靜,隻有幾個香火客在祭拜。蘇半城和老周走到聖母殿,趁著沒人注意,爬上梯子,打開匾額後麵的暗格,把木盒放了進去,然後又把暗格關好,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留下痕跡,才放心地離開。
    回到錢莊,蘇半城鬆了口氣,覺得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一半。可他知道,這還沒完,隻要那本舊賬還在,危險就一直存在。他必須想辦法,徹底解決這件事,不能讓它成為懸在匯通頭上的一把利劍。
    幾日後,周大人果然又來了,問蘇半城平遙的賬目取來沒有。蘇半城裝作很為難的樣子,說平遙分號的老掌櫃病了,賬目一時半會兒取不來,還請周大人再寬限幾日。周大人雖然不滿,卻也沒有辦法,隻能答應再等幾日。
    蘇半城知道,拖不了多久,他必須盡快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他想起王文韶,那個軍機處的王大人,要是能讓王文韶知道,他手裏有那本舊賬,或許能讓王文韶有所忌憚,不敢再派人來查賬。
    可怎麽才能讓王文韶知道呢?蘇半城想了很久,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他讓人寫了一封信,信裏沒有提舊賬的事,隻是說匯通錢莊近年來生意難做,希望王大人能多關照,然後在信裏夾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同治十年八月廿三,兩萬兩”。他相信,王文韶看到這張紙條,肯定會明白他的意思。
    信送出去後,蘇半城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消息。幾天後,一個穿著便服的人來到錢莊,說是王大人派來的,給蘇半城帶了一句話:“蘇東家是個聰明人,有些事,裝糊塗比明白好。”
    蘇半城知道,王文韶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知道他手裏有舊賬,暫時不會再派人來查賬了。他鬆了口氣,覺得這場風波終於暫時平息了。
    可他心裏清楚,這隻是暫時的,隻要那本舊賬還在,危險就一直存在。他站在錢莊的樓上,看著太原城的街景,心裏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不沾官家的渾水,好好做自己的生意,守住蘇家的基業。
    雨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把太原城籠罩在一片雨霧裏。蘇半城摸了摸懷裏的鑰匙,那是晉祠聖母殿暗格的鑰匙,他知道,那本舊賬,會一直藏在那裏,成為他心中永遠的秘密,也成為匯通錢莊永遠的隱患。他隻希望,這場雨能把所有的危險都衝刷掉,讓匯通錢莊能安安穩穩地走下去,一代又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