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挨軍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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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分,我正給趙五的舊靴子納靴底,就聽見屋外的院門哐地一聲。
嚇人一跳,我才要丟下手中活計,隔壁家王嬸的大嗓門就劈叉般響起,“趙家媳婦兒!”她衝進來時一個趔趄。
“你家男人在糧台挨軍棍呢!”
我扔下錐子就往向外跑,手裏拎著裙擺,赤腳踩過滾燙的沙地,生疼。
王嬸追著我叫喚,“趙家……媳婦,往哪兒跑呢!”
唉,我真昏了頭。
“在哪兒?”
“隨我來!”,王嬸這些天混得比我熟絡,她認得路。
沒多遠就看見校軍場,那展“朔風營”的旗子在冬日幹燥的風裏飛揚。
我心裏慌神,這死男人要有個好歹,我不得徹底臭大街?
校場東側掛著“甲字曲”的牌子,那裏已圍滿人,能聽見軍棍砸在皮肉上的悶響,像捶打濕牛皮。
“十七……!”執刑的軍吏冷聲報數。
等我擠進人縫,正看見趙五趴在刑凳上,後背血肉模糊。我從小到大沒見過這般血淋淋的場麵,更別說眼前是我男人。
王嬸在我耳邊小聲說,“瞧,那人就是李百將……”
百將李賁端著茶碗站在一旁,碗裏飄著今年新貢的蜀地茶末。
“怎麽回事?”我帶著哭腔拽住旁邊小卒。
“算錯了甲字曲的冬衣數。”小卒低聲道,“李百將說他貪墨......”
趙五像是聽見我的聲音,他抬起頭,血糊拉的眼皮下,眼睛更難看了。他嘴角扯了扯,竟衝我露出個笑。
我捂著嘴幾乎哭出聲。
“二十!”
刑凳下的血積成黑紅色的小窪,看著讓人眼前發昏。
老王和幾個戍卒幫手,把趙五抬上板車,車輪吱呀呀碾過黃沙路。王嬸追著喊,“趙家媳婦,去我家拿金瘡藥!”
等家裏就剩下我倆時,我沒那麽怕了。
便問他,“老軍需了,咋就那麽不小心呢,”邊說邊給他收拾創口,家裏連塊布頭也沒,我隻好撕開剛洗淨的中衣給他包紮,布條瞬間被血浸透。
他一咧嘴,那數目......”他疼得抽氣卻得意洋洋,“老子故意算錯的。”
趙五睜開腫著的眼,嘴裏嘟囔著,“臘月朔日,李賁私賣朔風營箭簇三百,得錢二貫。臘月望日,扣甲字曲冬衣二十件,賄姑臧市吏……”
我無語了,這人!不用我克死他也活不長。
窗外,晾衣繩上那件補好的舊袍在風裏晃蕩,像麵殘破的旗。血水倒出去,染紅了院角的沙棗樹根。
那死男人皮肉有幾處創口極深,很難辦。
我想法子,隻能創口縫合。也不知道漢朝有沒有創口縫合這回事!
顧不上這些個,我找來針線,準備動手。
“忍著!”我輕聲道。
我咬著麻線給他縫合傷口時,趙五渾身繃得像拉滿的弓。他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卻硬是沒哼一聲。
針戳進他爛皮時我肝兒都在抖,太嚇人了。
“忍著點,馬上就好。”我蘸了燒酒擦洗傷口,“天爺,再深半分就傷到筋骨了。”
邊侍弄邊哭。
他抓住我發抖的手腕:“哭個屁。”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眼淚砸在他背上,混著血水暈開一片淡紅。
“醜死了。”趙五悶聲道,“老子又沒死。”
他伸出手摸我臉頰,抹去一滴淚。我怔怔看著他被血糊住的臉,眉骨開裂,嘴角淤青,醜得嚇人。
“再醜,”我狠狠打了個哭嗝,“也是我自己的男人。”
說話時,王棱那張俊秀的麵孔不由自主地又擠進腦海。
趙五的手僵在半空。
灶上的藥罐咕嘟嘟沸騰,我忙撩起裙擺擦手起身,卻被他一把拽住,指頭硬生生地扣進我指縫。
這死男人……
窗外暮色沉沉。
天還沒亮透,趙五就撐著炕沿往起爬,“嘶!”他倒抽冷氣的聲音把我驚醒了。
我忙按住他肩膀,“傷成這樣還去點卯?”
“李賁那王八蛋就等著老子誤卯。”他額頭上全是冷汗,“誤一次扣半月鹽餉。”
我紅著眼圈起來操持,灶上熬著的小米粥很快就咕嘟冒泡。
等他喝完粥,我往他手裏塞了根削好的木棍。“我跟你去,記賬。”
趙五眯著腫眼瞅我,“你會算個屁的軍械賬。”
“你念,我寫。”我係緊頭巾,“總比你瘸著腿對賬強。”
路過溪邊時,我照見支離破碎的倒影,粗布包頭,臉色蠟黃消瘦,活脫脫是個邊塞村婦。
“看什麽看。”趙五粗聲粗氣地拽我,“再磨蹭誤了卯時。”
不知道如果王棱第一次見我是這鬼樣子,我會不會活得比現在好些?
趙五他走得急,沒看見我對著碎影笑了笑。
這樣也好,省得營裏那些餓狼似的戍卒總往甲字曲的賬房瞟。
趙五的賬冊竹簡攤在油燈下,墨跡暈染得像爬滿蚯蚓。
“這算什麽記賬?”我指尖點著某頁,“‘甲字曲領箭二百,實收一百八’,誰領的?何時領的?為何短少?全無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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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五趴在炕上哼哼:“能認清數目就不錯了。”
我歎口氣,我娘克夫的毛病算是沒白遺傳。
我用炭條畫出橫豎格子。
趙五支起腦袋看我在格子裏填字。
日期,物品,應發數,實發數,經手人,備注。
“明日開始,”我指著給他打的樣兒,“每筆都這麽記。”
趙五盯著看了半晌,嗤笑道:“花裏胡哨。”
三日後,他瘸著腿回來,把賬冊拍在案上。
“李賁今天臉都綠了。”
原來百將照例來索要“損耗”的冬衣時,趙五直接把新賬本甩過去,哪日哪隊領了多少件,經手人畫押處明明白白。
“喏。”趙五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營裏發的芝麻糖。”
我瞥了一眼,不知道他又在那裏套交情,我不信西漢年間涼州邊軍就有這待遇!
我小心拆了一塊,很甜。
爐膛裏的柴火劈啪作響,將土牆映得忽明忽暗。
趙五趴在炕上,像是受傷的老虎,我盡量動作輕柔給他換藥,指尖沾著藥膏,輕輕塗抹在他傷痕累累的背上。
“嘶!”他肌肉繃緊,卻硬是沒喊疼,隻是悶哼了一聲。
“忍著點。”我低聲道,掌心貼著他滾燙的皮膚,“傷口再裂開,你就真得躺半個月了。”
他側過頭,火光映在他半邊臉上,眉骨的傷已經結痂,卻仍顯得猙獰。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盯著我,像是要看穿什麽。
我無端想到,這樣的男人要是碰我?我打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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