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打在雕花窗上，簷角上的銅鈴被朔風吹得亂響。
    蕭望海立在窗前，褪色玉帶在月光下泛著青灰，腰間缺了兩片玉銙的位置，露出內襯的藕荷色絲線。
    這是殷雨生前留下的痕跡。
    世人皆道女聖人殷雨握劍時可斬星河，卻鮮少有人知她放下劍時，連針腳都紉不利索。偏生這笨手笨腳的傻丫頭，曾在燭火下耗了整宿，替他縫補被劍刃勾破的中衣。
    憶起那夜她鼻尖沾著燭灰，歪頭穿針的模樣，蕭望海唇角不自覺揚起，卻在抬眼望見玉盤似的滿月時，驟然凝住。
    不知不覺已行至隴西湖畔。
    今夜風不急，湖泊倒影月光，美不勝收。
    老爺子戎馬一生，對於府邸建設是重中之重，以至於建設圖紙是一改再改，不少工匠叫苦連天。攏西湖最開始時候並不在此地，而是在蕭無明現在所在的槐樹院。
    就在動工時，恰逢龍虎山的三蓮真人雲遊至此，三蓮真人在江湖上頗有名望，精通奇門遁甲、風水命理之術，但凡他所到之處，總能給百姓解決疑難雜症，化解災禍。
    老爺子向來對道教那些神神叨叨的江湖術士未有好感，沒想到不到還不到及冠的蕭望海聽說後，立刻快馬加鞭趕到酒家，登門請教。要知道在當時，能讓鎮北王大公子親自迎接的人沒幾個，他這樣做已經是放下身段，給足了三蓮真人麵子。
    三蓮真人倒也沒過多賣弄，來到湖泊原地掐指一算，便稱此地雖背山麵水，有藏風聚氣之象，但細細看來，地基之下的氣略顯駁雜，似有外泄之兆。若任其發展，不出數年，府衙乃至整個婺州府恐將麵臨災禍，輕則官運不暢，重則民不聊生。
    說罷，他手指向現在攏西湖位置，稱此地幸得此處地勢低窪，正可借此修建一座湖泊。
    湖泊者，水也，水為財，亦為氣之載體。若在此處挖湖，可聚斂地氣，鎮住府邸，使其陰陽平衡，五行調和。
    那仙風道骨的清瘦老者，蕭望海現在記憶猶新。
    他是真正超凡脫俗之人。
    道教修天，其實更在乎修心，無為自然之道，隻是近年來關於三蓮真人的傳聞越來越少，不少江湖人都斷言那百歲老道已是駕鶴西去。
    身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鞋底碾過落葉的沙沙聲均勻而沉穩。
    蕭望海轉身，見獨目老者墨守衷佝僂著背，手中三封密信在月光下泛著幽藍光澤。
    “墨老真是越活越精神了，”蕭望海輕笑道，“旁人老來都貪睡，您倒是比年輕人還耐熬。”
    “大公子說笑了，能活到這把年紀老頭子已是夠本，眼下心中還有一口氣未出，還有一處景未看，不舍得閉眼而已。”墨守衷佝僂著背，含笑道。
    語氣輕柔，就算是對蕭無明都未曾有過。
    蕭望海聽後一笑而過，並不接話。
    “南州的錢猗動手了。”
    見大公子並不答話，墨守衷用銀簪挑開紙灰，指尖朱砂在月光下泛著腥氣，“密報說他新收的戲班武生，個個手背有禁軍教頭的劍繭。”
    蕭望海嗯了一聲，語氣帶有淡淡調侃意思道：“我記得此人當年在國子監偷換考題，被老爺子當眾賞了三十板子，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勉強能下床，本以為會老實點，沒想到此人心胸狹隘，不知老爺子的良苦用心，倒也罷，留給無明當個練手也好。西北三州呢，有何消息？”
    墨守衷也是略微讚同點頭，心中不禁冷笑，錢猗這幾年在朝堂可是活躍，看似風光無限，實則是個十足的呆瓜愣子，官職卡著遲遲不見升遷不說，又因其那受寵而嬌性格得罪不少人，錢家怎麽會出這麽個傻瓜蛋子，如若日後真是他掌權，不出五十年，錢家必在南州名門除名。
    墨守衷展開羊皮地圖，枯槁手指點在邊塞蒼梧峰：“三公子突然去了那裏守關。據探子回報，每日晨練騎射竟比在軍中還勤謹，倒不似他平日作風，不過好在近日沒有什麽出格舉動，倒是對蠻怒盯得謹慎，保不齊日後會與蠻怒摩擦衝突。”
    蕭望海聞言輕笑，中年仍顯清秀的麵容掠過一絲暖意。
    墨守衷曾對所有統領銳評，除了蕭牧雲他加以稱讚，隻有蕭橫江和郭勇幾人在他嘴中留有些好印象，其中對於這位三公子，獨目老頭隻用了“心思明澈，尤擅自處”來評價。倒真是一針見血，鎮北王府世子這個位子，就算再如何輪換，都不至於落在他頭上，所以大小他一門心思全撲在武學上，隻為日後能為西北軍衝鋒陷陣。
    “靈州城有消息。”墨守衷叩了叩地圖上的朱砂標記，繼續道：“黑水商會放出龍涎草的風聲，經探子確認屬實。北鑲王世子已率人前往，周邊名門也蠢蠢欲動。”
    蕭望海聞言眉峰微蹙。
    蕭無明的劍骨封印之事，他暗中布局多年，原想待時機成熟再尋龍涎草化解，不想被黑水商會搶了先手。
    那商會既然敢放出消息，定是布下了天羅地網，此行靈州城怕是要掀起腥風血雨了。
    蕭望海喃喃道：“也不知無明那小子會如何應對。”
    墨守衷語氣輕鬆：“大公子放心，有寧一語和李寒州兩位江湖高手隨行，以及三百明字營，定能保殿下平安。”
    蕭望海搖頭，含笑道：“墨老考慮錯了，西北三州，何人敢不賣鎮北王府麵子？就算有，也早被拔了獠牙。”
    話音落地，墨守衷聽後一愣，隨後也是忍不住露出一抹笑。
    是啊，太久太久了，好像人都隻知鎮北王大公子蕭望海是個讀書人，卻不知，這位大公子從來也不是個簡單人物，不然如何能降住殷雨這等能讓全江湖都俯首的天資嬌女？
    無用書生和劍家之女的愛情故事，從來隻會出現在世間小說裏。
    真正的書生，向來是殺人不用刀。
    就像那日蕭望海一襲文衫闖劍閣，那巍峨的山道，卻是在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腳下，一步一顫抖，驚動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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